原來，這丁婉仁素來與然晚二人交好，常有些文藝上的交流。牛氏病了后，二人忙于家事，所以來往有所減少，使得丁婉仁心里也是空落落的。這么幾日后，本已無了情趣，可不想在街頭末尾瞥見了來買菜的那兩個鉆頭似的發(fā)辮，心中一震，喜悅溢于顏表，正準(zhǔn)備上搭話，不想便看到了難以忘懷的一幕。

只見幾個身著輕甲胄的衛(wèi)兵，大跨步向著行街這邊走來?！笆諗偅R上！”其中一個高個子的紅衣大聲嚷道。 不明所以的百姓愣在原地，而幾個精明點的攤販早已麻利地開始收拾了。錯綜復(fù)雜的人流來來回回的涌動著，好像算盤里的珠子，被撥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一時間市場里嘈雜不已。

可我們的主角向晚可是個出路的傻木頭，見到場景非但沒有害怕，竟反而還饒有興趣地上前去打探情況。

這時，有一個攤販上的中年女子似乎并不很著急，端坐在椅子上，把兩條細腿內(nèi)盤著，眼睛瞪外邊過來的衛(wèi)兵，把一雙粗手揣著。她格外瘦削的臉龐窄得讓人發(fā)瘆，似乎只要稍微一動彈，面上不多的血肉便會擠出來。

“怎么！你還不收拾么？”一個滿臉橫肉的兵猛地抖了抖身體，將手猛地按在了這個攤位上面。女人無動于衷，依舊將兩只凍桂圓一樣的眼睛瞪著。那兵一急，操起攤上的菜籃子就要打翻。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瘦女子立馬操起卡在板上的菜刀，砍斷了一旁半條魚的頭部，隨即地用另一只手捏住魚頭，砸向了兵的胸口，嚇得他連忙退后了兩步。

“啪！”兵拍了拍胸口上沾的污漬，放在鼻邊聞聞，被撲面而來的腥味給熏到了?！皣I，你個潑皮婦…”說著，便抽出了腰間的刀。女子連忙起了身，舉起一只手搖了一搖，神情凝重地朝著官兵胸著那閃閃發(fā)光的護鏡說到：“哎呀，不簡單，不簡單。”說著，還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小官兵被這女人嚴(yán)肅的態(tài)度給嚇了一跳。立馬“放下屠刀”，但還是帶著些許惡狠的語氣求教道：“那，這位小姨，請問我是怎么了？”

女人又從容地坐了回去?！斑馈茨鷼馍淮髮?，我心里大約已猜到了幾分了——只是不太方便直言。”干枯脆硬的黃指甲不斷敲擊著桌面，尖硬的聲音聽得人發(fā)慌。

這時官兵漲紅的臉面逐漸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好似雨季過后的河床，丟掉了流水的汛急，爛癱癱的內(nèi)里就暴露了出來。他瞪大眼睛，伸長脖子對女子說到：“沒事，沒事，您就直言罷?！?/p>

“敢問您近來是否生活不順？

“唔，是的?！北粗闹艿耐槎几髯悦β抵?，心里安穩(wěn)了下來，湊近女子耳邊悄悄說道：“唉呀，你光看咋這些給官府做工的平日里都挺著副兇相——可不曉得這里面討生活的難處哩！”

“嗯嗯，確實，大家都不容易?！?/p>

那兵頓了頓，捏緊了拳頭突然罵了起來： “那個煩人的畜生，一點也不叫人安寧！有點權(quán)了不起?。繈尩?，不就是出去找個陪喝的小酌了幾杯，讓我多罰看崗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從太陽落山一直吹風(fēng)吹到大半夜，你敢想？”女子聽后，又是點了點頭，拿出桌下的一把小刻刀，在桌面上不知劃下了點什么東西。

“好比現(xiàn)在吧，上頭讓咱們過來，收拾你們的攤位，也是迫不得已嘛。你看，現(xiàn)在城南那頭說是有人吃海鮮病死了所以要你們撤攤子，呵，誰不知道，現(xiàn)在是困難時期…”小兵一激動，嘴上便沒了遮攔，突然意識到自己差點說多了，于是轉(zhuǎn)移道：“罷了罷了，我怎么說起這些來了——啊啊，還是很氣，憑什么他可以這樣子指使人？說一句罵一句，說一句罵一句，明明好好提建議就開始教訓(xùn)人，憑什么誒？傻叉玩意！”說完，他拿手在桌上咚咚地捶了幾下。

“嗯嗯。魚者，欲也，我用魚頭敲中下懷，其暗語便是引欲出心，只有學(xué)會徹底看請自己的潛在的品性訴求才能更好地掌握自己的未來，達到自己所預(yù)期的目的?！?/p>

“那….我該怎么辦？”

“你想干什么呢？”

“還能有什么哩…唔唔，升官、發(fā)財、娶老婆，他們都是這么說的。哦，對了，我小時候就一直想，練一身真功夫跟左將軍一起去打流賊呢——可這么十多年了，唉，渾渾噩噩，一事無成！倒是熬夜巡邏頭發(fā)掉了不少根。不知小姨可否解決我這一心愿？”

本抱著只是扯皮的態(tài)度的小兵也并沒有想得到什么結(jié)果，但介于這女子氣定神閑的態(tài)度和急于吐露自己的不滿情緒，也便這樣有的沒的聊了下去，卻不想那女子還真就有了辦法。

“哦，你等著。龍申，你來一下！”

說話間，一個長相歪瓜裂棗，帶著八字胡、禿了頂?shù)哪腥司従徸吡顺鰜?，坐在了女子旁邊，手里還掛著一串棕色的念珠，頗有些武師氣概?！奥犅勑〉芸上雽W(xué)武術(shù)？”

“是，敢問大師有何指教？”

接下來的場景就不消說了，孫悟空和菩提老祖的經(jīng)典對話，但是又有點戲劇性。

“不知，我這混元太極形意你可想學(xué)？”

“沒事，我就練個興趣，過個幾招，能拿出手炫耀一下就行?！北d奮了起來，好似找到了兒時戲耍的那種快感。

“好啊，來，今天我先給你過一遍?！?/p>

那個叫龍申家伙接著啪得一下站了起來，很快奧。

“首先呢，要練習(xí)這個內(nèi)功……”

“其次呢，要拉伸筋骨……”

“好，現(xiàn)在開始練習(xí)鞭法。你可接住了啊。”

兵看得有興趣，都一一地照著做了，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將會給他的工作生涯烙上一個深刻的印記。

“接，化，發(fā)！”這是中華傳統(tǒng)功夫，但在龍申的嘴里說出，顯得格外地滑稻怪誕。不知從何處，龍申拿出了一根趕牲口用的鞭子，朝著對方猛力擊打去。而小兵俯身，跳躍，過了幾招之后，威覺到對方的招式異常奇怪——就好像一條雙腿走路的熊，徒有狠氣而沒有規(guī)律，甚至連鞭子都拿不穩(wěn)。又好像犯了病的的患者，身子來回顛個沒完。

但他不敢輕敵，對方的態(tài)度愈是奇怪，他便愈是認真對待，心想這便該是什么民間的特殊招法。地面上裝飾用的深色布料被熱烈的打斗卷得來回不定，春日還帶著點微冷的氣流隨著打斗的動靜從這頭刮到了那頭。

“松果彈抖閃電鞭！”

盡管小兵沒練過什么本事，但對于這種業(yè)余的搞笑人物還是綽綽有余的，本來兩人也就是類似于孩子打鬧性質(zhì)，屬于是兩廂情愿的樂子，但就是由于那兵太把這游戲當(dāng)回事了，每一招都謹(jǐn)慎躲閃，竟然在對方一個毫無水平的抽風(fēng)動作里躲閃不及，被飛來的一鞭纏在了地上，摔了個狗啃泥——更幸運的是，摔的地方還擺著一桶為了保鮮而浸泡了臟東西的生海鮮上。

“奶奶滴，你是故意拿老子消遣是吧！”兵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被戲耍，當(dāng)真動了怒，擦了擦濕漉漉的頭部，望著那令人生惡的鞭子，拔出了刀將其砍斷，并緊接著準(zhǔn)備要去砍人。好在剛才一直在旁邊攤位處理的一個冷靜一點的同事跑了過來，才勉強拉住了他。于是乎，一場鬧劇就不可避免了。

這時間整個海鮮市場，打架的，勸架的，看熱鬧的，一齊圍了上來。那個叫龍申家伙也意識到自己玩大了，但卻故作鎮(zhèn)定，還希望通過那羅里吧嗦的口才挽救局面。

但官兵的耐心已經(jīng)消磨干凈，已經(jīng)不吃這一套逗寵物一般的語句了，誓言今日之市場必要有人付出代價。眼見著前面一堆人就要動武，在一旁觀看了許久的向晚再也按耐不住了。她清了清嗓子，抬起腿義無反顧地徑直向著人群走去。

“喂喂！停一停！”向晚喊道。

沒人回應(yīng)，混亂中還有幾條剛脫了水的小蝦米拌著地上的碎沙子飛了出來。

“誒，我說你們……”向晚急得直跺腳。這時一個半大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路過，手里還拿著一個金燦燦的橙子湊了過來圍觀，被她看到了 。向晚的腦筋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心生一計。

“小朋友。誒，把你橙子借給我一下好不好，姐姐可以等下給你表演個戲法哦。”那扎著小辮的孩子被突如其來的請求給怵到了。但是眼見眼前的姐姐稚嫩的神色，心理似乎也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于是便抬起頭微笑道。

“好，好呀，姐姐你是要做什么呢？”

“你看，那邊幾個人就快打起來了，是不是？”向晚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那邊荒誕的人群。

“嗯，他們好大聲啊?！?/p>

“你的爸爸媽媽有沒有教過，打人是不對的？打人是壞孩子呀?！?/p>

“嗯嗯，對對，在書院里先生也教過我，什么人要和氣，懂禮儀，不能動粗，不能爭執(zhí)?！?/p>

“所以，姐姐現(xiàn)在要去那邊，你說好不好？”

“好啊，我能陪你一起去嘛？”

看著孩子天真的請求，向晚竟然有點動情，但是得虧她自己心里也清楚，這么危險的活自己去作死就夠了，何必再把一個毛發(fā)都沒長全的小孩子拉下水呢？可是看著這孩子如此真摯的訴求，向晚又不好意思拒絕，本著親身實踐道德模范的標(biāo)準(zhǔn)，她還是接受了。

“來，跟姐姐走，有什么危險你就躲我后面好了”接著，向晚便牽著孩子的手向著人群中

擠去。因為人實在太多了，向晚一連打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圈才進入到了人群的中心。而那孩子則一直被護在她的身下。

“各位，停一停，小女不才，但是觀今混亂爭執(zhí)，實在于心不忍，我這里說幾句話，希望各位能夠把事情講開了，免得動了手掛彩身自上不好看?！毕蛲頁伍_雙手，一雙長辮垂掛在身后，在混亂的人群里好似杵在地上的迎風(fēng)招展的布帆條帶。

看客們一下子炸了鍋，怎么，這種無厘頭的危險事情還有青年愣子出來管，居然還是個小姑娘 ，怕不是頭吹了風(fēng)腫脹了才能想得出來干這種事——但是他們不知道向晚的頭確實挺大的。

向晚還沒等大家緩過神來，便立馬開始了她的表演。

“各位看，我手里是什么東西？”向晚從容不迫地把那個橙子舉了起來。

看熱鬧的人們也不閑事大，開始議論起來。

“橘子”“枳”“柑”等呼聲連綿不絕，令人哭笑不得。

最終好歹有人說出了是“橙”。

“對，是橙子，那個，我在想如果把這個橙子蒸起來，是不是就能解決問題了呢？”

“怎么，是要給大伙分享，叫我們好緩和矛盾彌兵止武嗎？”向晚搖了搖頭。

“莫不是要下火解悶叫我們冷靜點？”醫(yī)學(xué)家們喊了起來，很可惜，依舊不是。

“那是什么呀，你別賣關(guān)子了?！?/p>

“因為蒸橙（真誠）是必殺技?！卑肷?，向晚一板一眼地說出了答案。

……

這個笑話實在是冷了，冷得人發(fā)僵。眼見著事情又要惡化，外厲內(nèi)荏的“鵝群”就要散去，留下她一個人尷尬之時，人群里突然有一個聲音叫了起來：“誒，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向晚嗎？”

好似換了人間重走一回，這個不要命的姑娘又重新被大家打量了一遍，只見來者冰肌玉骨楊柳腰，粉靨映春桃，膚如凝脂，素手纖纖，眉宇間的冷峻里又帶了幾番嬌憨，大有典籍里傳的傾城之姿。正映了文章里的“她把那衣袖招，惹得一堆魚肉案上顛倒”。

“什么，原來這就是向晚大小姐嗎？”

“這天地間竟然還有這般奇女子！姑娘如何稱呼為好？”某個官兵里的餓中色鬼滴著唾涎跳出來發(fā)聲到。

“我是你爹！”向晚想也不想沒好氣地說到。

“好好好”“收到收到”出乎意料的，大家伙居然真就放下了爭執(zhí)，一時間聽取喊爹聲一片，本來刀兵相見的鬧事者們立馬化身孝子，齊刷刷地跪下來請求恩賞。

“父親大人在上，晚輩接待不周，還請您老屈身來我府上走一遭啊?！?/p>

“來我的！”“明明是我的！”“讓開，我的！”聒噪的聲音此起彼伏。

“向晚小姐不要走！我和你困覺！”更有甚者不加掩飾直抒胸臆。向晚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紫。

“哇，這就是你變的戲法嗎？好厲害！他們都聽你的話誒。但是姐姐，為啥你要當(dāng)他們的爹??？你是女的呀？”一直在她身后不做聲的小孩子冷不丁地說了一聲。

“閉嘴！橙子還你，拿好了，快點鉆出去，不要再來找我?！毕蛲硪话寻研『⑼崎_，雖然心里繁雜至極，但是動作還是是十分溫柔的。

只見那幾個色膽包天的人兒一哄而上，將向晚推推搡搡地向著民巷那邊走去，好像游行過街的犯人，但又好似搶手的貨物，就這樣被瘋狂的人們一直被推了兩三里路，于是也便出現(xiàn)了開頭丁婉仁小妹所看的那一幕。

……

說回嘉然這邊，得知了消息后，緊趕慢趕才來到了現(xiàn)場，看到這種場面，一時間慌亂不已，本想站出來靠“宣示主權(quán)”來制止人群，但是想想萬一把自己也被這群流氓給搭進去就完了，于是只好沿著外圈緊跟著。

人群踏過臺階，傳過街門，繞過豪宅，也不知要走多久。

幸運的這種煎熬的追蹤很快就結(jié)束了。

“賈家公子駕到！”一駕四人轎，沖破了繁雜的人群，這些似乎連皇帝老子都不怕的游民，聽到這聲音卻立馬作鳥獸散。不過多時，只見一個堅挺的背影下了轎，沉默地注視這一切。

趁著混亂，嘉然順勢拉住愣在原地的向晚逃出了人群，向著更深處的巷子里走去。

“唉…晚晚，你可真不安分！啥熱鬧都湊哩。”好容易擺脫了人群，嘉然埋怨著，順勢用手指在向晚的大頭上點了一下。“呵，然然我，呃?！毕蛲硇叩靡粫r半會竟講不出話來?？纯赐膺叺娜疹^，約莫是午時左右，時候還早，而受了兩次驚的嘉然心有不快，于是索性提議與向晚一同在外邊的小巷里逛幾周，也不管牛氏是否會因她二人的遲歸而拿出鐵棍“猛揍一頓”。

二人沿著青石板街慢悠悠地走著。春天里新生的雜草野花，遠外人家里飄過來的炊飯香氣，以及花壇中辛辣的樟樹物，一齊沖擊著你的鼻頭。

水鄉(xiāng)的氛圍，欸乃的桂槳聲，灰白相間的瓦房，拱橋的樸素，河道的彎彎扭扭，交織在午間散漫的春光里，真叫人飄飄然也。

嘉然牽著向晚的手，走出了巷子來到岸邊，緩步踏上了一艘閑置的公共烏篷船?！霸捳f中午吃什么呀，晚晚？”

“要不河西街的小年糕吧，順便給媽帶點點心吧”向晚摸了摸衣兜里本來用去買海蜇的幾個銅錢。

二人搖著船槳，兩岸的風(fēng)景不住倒退著。

一扁舟，載不動，滿江愁。清朗的水面一觸即破，仿佛，這段故事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