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二十一年,夏。發(fā)生宮變。
早日時,朝陽的晨光照射在宣政殿磊磊屋檐上,不顯明媚,只顯陰冷。
坐在九五至尊之位的皇帝此時面上異常平和,但手中不停摩挲著玉璽,衣帶都因為情緒不佳疏忽而不怎整齊,暗里彰顯了他的不安和煩躁。
百官齊列,雙手拱攏在一起,皆面面相覷。上頭的人尚未喊上朝,他們也不敢說話。
他們都知道此時的皇帝心情多糟糕,又是因為什么而糟糕。將軍位上空了一人,他們都心知肚明。
祁鶴是帶著宋樂螢一起來早朝的,今早宋樂螢作為宋將軍的女兒,即便祁鶴沒有告知他關于宋將軍通敵叛國的一絲一毫,她早已從宮人談論的只言片語中將事情的經(jīng)過串聯(lián)在一起。
她知道祁國傳統(tǒng)的規(guī)矩是早朝時,將罪大惡極的犯人押至大殿,當堂審訓。
于是,她在抓著祁鶴的衣角。雖然歷代朝堂并沒有女子前去的道理,但祁鶴低頭只看了看她,便帶她一同前去了。
她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會謀反,也許……尚有一線生機,也許……他是被冤枉的,也許……
她設想了無數(shù)種脫險的可能。在踏入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大殿時,她的心仍舊不可抑制地顫動一下。
坐在高位處的男人威嚴又淡漠掃了眼局促站在那里的宋樂螢,常年浸在官場中的帝王敏銳地已經(jīng)知道了她此行來的目的,雖如此,但他移開視線,也默認了。
他眸子黯淡地看了掃過在場的眾人,目光不由自主多看了眼已遺忘的某人身上——祁笙。
他長發(fā)披散,不動聲色地藏在祁鶴身后,盯著祁鶴后頸看的目光像是陰險狡詐的黑狼,蟄伏在枝葉里,舔著唇安靜等待著獵物落入陷阱。
“上朝?!?/p>
短短兩字,卻令在場的人心底都漏了拍。
祁國先帝沉迷長生不老之藥不理朝政,把國家搞得一團亂,到了昭元帝才給他收拾爛攤子。效果漸成,但多有可以短時間內(nèi)處理的亂子,但……
通敵叛國,是自昭元新國號設立以來沒有過的,整整二十一年又半載,出了宋將軍這禍害。
皇帝沉吟:“押上來罷?!?/p>
宋樂螢聞言,緊緊盯著宮門口,心更是提到嗓子眼。緊張之余,祁鶴伸手握住其已經(jīng)掐出血的手,卻沒有勸她放松。
災難沒有落到自己身上,總是體會不到正在遭受災難的人的感受的。
侍衛(wèi)高呵了一聲,四人齊齊架著宋將軍上前。宋將軍身著白色衣衫褲子,上面大大用墨汁寫了一“囚”字。但那囚字幾乎看不見了,因為上面出現(xiàn)了比墨汁更加扎眼的東西——鮮血,滿身的鮮血。
他意識早已模糊,被鞭撻得遍體鱗傷,故而才讓侍衛(wèi)合力抬進來。額頭上用烙印烙上了一個“罪”字,辱人得緊。
宋樂螢一見便瞳孔驟縮,掙脫開祁鶴的拉扯,在眾臣的注視下跑過去,跌坐在宋將軍身旁。
“爹……”宋樂螢啞著聲音喊,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眸里彌漫出了淚水,但喉嚨像塞了東西,說不出話喊不出聲。
父女倆心有靈犀。宋將軍強撐著睜開眼睛,眼皮沉重得在相互打架,沙啞著音色:“樂螢……”
他一說話,嘴里的鮮血就不斷波濤洶涌得往外涌,掛了滿下巴,又流淌在大殿的地上。
他想伸手撫摸女兒的臉頰,剛艱難得舉起手,卻見滿手鮮血。天將明的時候剛經(jīng)歷十指拔甲的刑法,手光禿禿的還淌著血,于是他又把手收了回去。
“冤……啊?!?/p>
宋將軍太虛弱了,說出的聲音太細微了,也只有離他一尺遠的女兒尚聽了清楚。
宋樂螢得了話語,連忙哭著大喊:“陛下??!宋將軍喊冤,您聽到了嗎???!”
“宋將軍一生替您征戰(zhàn)沙場,保衛(wèi)國城25載!勤政愛民,總是期盼民安物阜之日。義水莊蝗災,碟江水患,他都主持處理地井然有序,百姓皆稱贊連連,如何能做出通敵叛國之事?”
“謀逆之罪,定是有心之人為之。”
“兒媳請陛下明查,還家父一個清白,還宋家一個清白!”
宋樂螢跪著,聲音雖哽咽,但吐字清晰。她目光堅定,直直地望著坐在龍椅之上的人兒。
皇帝不說話,聽完她的昭冤詞,臉色仍舊暗沉:“宋將軍對朝廷所做,朕皆看在眼里。但宋將軍一案,朕已查清,不會妄殺一人,不會錯殺一人?!?/p>
“求問陛下如何見得?”宋樂螢不可置信。
皇帝并沒有理會她對自己時略帶了急切失禮的語氣,只是看向另一側(cè)的公公:“李公公,她若想看證據(jù),便讓她看。”
那公公舉著拿扎帶所扎的罪證書合集,低頭躬身遞給宋樂螢。宋樂螢遲疑一下,顫著手緩慢接過。
她每解那上面扎帶一條,心便跟著緊一次。她嘗試做了深呼吸,但并沒有什么卵用。
終于,罪證張張展現(xiàn)出來。皆是宋將軍與敵國傳信的信件與透露的祁國情報。條條件件,子字誅心。
但總是有疏漏的。宋將軍平日最喜書法,一“上善若水”總仿照王羲之的筆法寫,寫的多了,故而這四字也改不過來了。他本身的字是雜亂勉強能看清的,但就這四個字加在其里面就像屎殼子鑲金邊。
但這罪證書里,“上”“善”“若”“水”四字卻仍舊雜亂無章。
宋樂螢嘴比腦子快,立即出聲:“陛下,家父上善若水四字仿照王羲之筆觸而練就,不可能如此雜亂?!?/p>
“你證明啊。”
這句話并非皇帝所說,而是……祁笙所說。
他從人群中緩慢走出來,一直隱忍不發(fā)的他低著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宋樂螢。
“什么?”宋樂螢愣了愣。
“你如何證明宋將軍已練就那四字?”祁笙語氣淡漠,那清朗的少年音卻說著不清朗的話。
“……”宋樂螢愣怔地看著他,身體有些僵硬。
是啊,她怎么證明呢……
“難不成,要你現(xiàn)在的家父持筆現(xiàn)場一寫?”祁笙指了指跪在地上意識模糊的人兒。
眾人將目光放在宋將軍的身上。但宋將軍滿身鮮血,手指甲蓋都被拔了,如何寫得了書法?
“……”宋樂螢顫了顫唇瓣,終究還沒有再說什么。
“既然如此,押下去擇日問斬罷。”皇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