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風如刀割般凜冽,東宮內(nèi)卻是暖意融融。太子趙元崇與側(cè)妃錢清桐圍坐在爐火旁,炭火噼啪作響,映照出兩人溫馨的身影。
趙元崇身著華麗的錦袍,但眉宇間卻透露出一絲憂慮。他輕輕撥弄著火中的炭塊,目光不時望向窗外飄落的雪花。錢清桐則是一身素雅的宮裝,她手持繡帕,細心地為趙元崇斟茶,眼中滿是柔情。
“這天氣愈發(fā)寒冷了,夢瑄的身體可還好些?”趙元崇關(guān)切地問道。符夢瑄,因近日身體不適,趙元崇特許她在寢殿中安心休養(yǎng)。
“回殿下,夢瑄姐姐的身體已有些許好轉(zhuǎn),只是仍然虛弱,不宜多走動。”錢清桐輕聲回答,她的聲音溫柔而細膩,如同春風拂面。
兩人正寒暄間,一名太監(jiān)匆匆走進殿內(nèi),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暗钕?,宮里傳來旨意,陛下請您即刻進宮一趟。”太監(jiān)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急促。
趙元崇聞言,眉頭微皺,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翱芍呛问拢俊彼谅晢柕?。
太監(jiān)低頭回稟:“據(jù)說是十萬火急的軍情,具體事宜還需殿下進宮與陛下細談。”
錢清桐在一旁聞言,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她輕輕握住趙元崇的手,柔聲說道:“殿下,國家大事為重,您快去吧。妾身會在此等候您歸來?!?/p>
趙元崇望著錢清桐溫柔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袍?!澳俏冶阆热チ?,你且在此等我?!?/p>
說罷,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殿門,只留下錢清桐一人靜靜地坐在爐火旁,目光緊緊追隨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視線之中。
殿外暮色沉沉,如同打翻的硯臺,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沉沉壓下來,籠罩著整座東宮。風掠過庭院里枯槁的樹枝,發(fā)出嗚咽般的嘶鳴,卷起幾片枯葉,貼著冰冷的窗欞,簌簌作響。符夢瑄半倚在錦繡堆疊的軟榻上,背后塞著幾個厚厚的錦緞引枕,才勉強支撐起她虛弱的身體。殿內(nèi)暖爐燒得極旺,暖融融的空氣里漂浮著濃重苦澀的藥味,混雜著名貴熏香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她鬢角微汗,幾縷烏發(fā)粘在蒼白的臉頰上,如同濕了的鴉羽,更顯憔悴。
錢清桐腳步輕悄地繞過屏風進來,手里捧著一盞剛煎好的藥。她今日穿了身素凈的湖藍色宮裝,裙擺拂過光潔的金磚地面,如同水波微漾,在這滿室沉滯的病氣中,倒顯出一份不合時宜的清爽。她將藥盞輕輕放在榻邊的小幾上,白瓷碗底碰著紫檀木,發(fā)出極輕微的一聲脆響。
“姐姐,該用藥了?!卞X清桐的聲音溫婉清亮,像山澗里跳躍的溪水。
符夢瑄尚未應(yīng)聲,殿外忽地響起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奔寢殿門口而來,在這死寂的黃昏里顯得格外驚心。緊接著,是內(nèi)侍總管張保那特有的、略帶尖利而惶急的嗓音,穿透了緊閉的雕花殿門:“啟稟娘娘!太子殿下…殿下被陛下急召入宮了!奴才方才在承天殿外遠遠瞧著,陛下跟前的大總管親自來宣的,臉色凝重得很,說是十萬火急的軍國大事!”
“哐當——”
符夢瑄手中的藥匙脫手跌回碗里,幾滴滾燙的褐色藥汁濺在她雪白的中衣袖口,洇開幾朵刺目的污跡。她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腔生疼。一股沒來由的寒意,毒蛇般順著脊椎骨飛快地向上攀爬,瞬間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抬手捂住胸口,急促地喘息起來,原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更是褪盡了最后一絲活氣,白得像上好的宣紙。陛下急召?十萬火急?這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意識里,不祥的預感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纏繞,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猛地側(cè)過頭,急切地看向錢清桐,目光里是藏不住的驚惶:“妹妹…太子殿下此刻入宮…”聲音艱澀沙啞,才說了半句,一陣劇烈的嗆咳便洶涌地堵住了喉嚨。她彎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單薄的肩頭劇烈地聳動,如同風中殘燭。那支斜斜綰住她如云青絲的玉簪,隨著她身體的震顫,終于徹底松脫,無聲地滑落下來,掉在織金錦被上,又滾落到榻下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發(fā)出清脆短促的一聲“?!?,玉簪斷成了兩截。
錢清桐立刻上前,一手輕拍著她的背脊,一手取過溫熱的帕子替她擦拭唇角和額角的虛汗,動作熟稔而輕柔,低聲道:“姐姐別急,緩口氣,緩口氣再說?!?/p>
符夢瑄艱難地喘息著,胸口的憋悶感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她顧不上那支斷簪,也顧不得儀容,冰涼的手指一把攥住了錢清桐溫熱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肌膚里。她抬起眼,那雙曾經(jīng)顧盼生輝的眸子此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和深深的無力,直直望進錢清桐眼底:“妹妹…你也聽見了…陛下急召,必是…必是潑天的大事?!彼丝跉?,聲音帶著虛弱的顫抖,“我…我這身子不中用,怕是一時半刻好不了了。你…你替我多顧念著些殿下…”她攥著錢清桐的手又緊了幾分,指節(jié)都泛了白,“在他跟前…多勸著些,眼下…萬事以國事為重…千萬別…別總惦記著來看我這病秧子,徒惹煩憂…”
她頓了頓,氣息更加短促,目光卻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穿透力,牢牢鎖住錢清桐:“若…若真遇上什么棘手的坎兒…妹妹你向來心思玲瓏,有主意…千萬…千萬幫著殿下,替殿下分分憂…姐姐這里…只能托付你了!”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卻又無比沉重,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是一個病人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連同無法分擔的責任與深藏的恐懼,一同交付了出去。
錢清桐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瞬息流轉(zhuǎn)的情緒。符夢瑄冰涼的手緊緊抓著她,那力道透著絕望的依賴。她清晰地感受到符夢瑄指尖的微顫,那細微的震顫順著肌膚相貼處蔓延過來,像冰冷的電流。她任由對方握著,沒有立刻抽回。目光低垂,恰好落在自己另一只隨意搭在腿邊的手上——那寬大的云錦袖口之下,指尖正無意識地輕輕撫過袖中一個堅硬溫潤的小小凸起。那是太子前幾日賞下的雙魚佩,玲瓏剔透,玉質(zhì)溫潤如凝脂。
“姐姐放心,”錢清桐的聲音放得又低又柔,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風,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她抬起眼,迎上符夢瑄焦慮的視線,眼神清澈坦蕩,甚至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殿下洪福齊天,陛下圣明燭照,再大的風浪,自有陛下和殿下在前頭扛著。姐姐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安心靜養(yǎng),把身子骨養(yǎng)好。旁的事,莫要思慮太過,徒然耗費心神?!彼p輕拍了拍符夢瑄緊抓著自己的那只手背,動作帶著安撫的意味,“殿下那邊,我自會小心侍奉,姐姐交代的話,我都記在心里了?!?/p>
符夢瑄定定地看著錢清桐那雙沉靜的眼眸,那里面映著跳動的燭火,也映著自己蒼白病弱的倒影。她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從肺腑深處逸出。緊繃的身體像是驟然被抽去了所有力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松懈下來,重新軟倒在那些厚實的錦緞引枕里。她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動作滯澀,仿佛頸項支撐頭顱都成了沉重的負擔,喉嚨里只溢出一個模糊的、帶著濃濃倦意的單音:“嗯……”算是應(yīng)承了錢清桐的話,也像是耗盡了最后一點心力。
錢清桐服侍著她重新躺好,掖緊被角,又收拾了藥碗和地上那兩截斷簪。殿內(nèi)一時只余下符夢瑄壓抑而細弱的呼吸聲,以及窗外風掠過枯枝的嗚咽。
“姐姐好生歇著,我先告退?!卞X清桐的聲音放得極輕,如同羽毛落地。她起身,裙裾拂過冰冷的地磚,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
符夢瑄閉著眼,沒有回應(yīng)。直到那輕緩的腳步聲繞過屏風,漸行漸遠,她才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穿過半開的雕花隔扇門,只來得及捕捉到一抹湖藍色的衣角,如同最后一線黯淡的天光,在門口一閃,旋即被門外洶涌撲入的、濃得化不開的暮色徹底吞沒。那暮色如此深重,帶著吞噬一切的力量。
寢殿內(nèi)徹底安靜下來。濃稠的死寂里,只剩下銅漏單調(diào)而固執(zhí)的滴答聲,每一滴都像敲在符夢瑄繃緊的心弦上。窗外,枯枝在越來越猛的風中狂舞,發(fā)出嗚嗚的怪嘯,像無數(shù)幽魂在嗚咽哭號。一股更深的寒意,從骨頭縫里鉆出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