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天的雪，恰似綿延不絕的愁緒，終年不化。

易文君靜立在回廊之下，目光緊緊追隨著庭院中掃雪的無心。少年身姿輕盈，每一個掃雪的動作都帶著靈動的韻律，簌簌而下的積雪，漸漸露出下方青灰色的石板。

“他掃雪的模樣，和你年輕時如出一轍。”洛青陽不知何時悄然站到她身后，聲音里裹挾著濃濃的懷念。

易文君并未回頭，只是輕輕頷首。她的目光始終未曾從那襲勝雪的白衣上移開，十七年漫長的分離，讓她錯失了孩子太多的成長瞬間。無心的眉眼神似他的父親，可笑起來時眼角微微下垂的神態(tài)，卻和她一模一樣。

“寒水寺將他教導(dǎo)得很好?！彼p聲說道，聲音如同雪花飄落般輕柔，“遠(yuǎn)比我能做到的更好?！?/p>

洛青陽沉默片刻，忽然開口：“你最近睡眠欠佳。”

這不是疑問，而是篤定的陳述。易文君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那里有一道若有若無的疤痕，是蕭羽給她下蠱毒留下的痕跡。她容忍了那個孩子的瘋狂行徑，不僅是出于內(nèi)心的愧疚，更因?yàn)檫@能成為她復(fù)仇計劃的絕佳掩護(hù)。

“不過是做了些夢罷了。”她故作輕松地一帶而過，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蕭瑟的傷如今怎樣了？”

洛青陽眉頭微微皺起：“他的隱脈之傷，普通藥物難以奏效。不過……”

“不過什么？”

“藥人之亂時，蕭羽收集了諸多奇藥。其中有一種‘九轉(zhuǎn)還魂丹’，據(jù)說能修復(fù)經(jīng)脈損傷。”洛青陽壓低聲音，神色愈發(fā)凝重，“蕭羽死后，這些藥物都被收歸國庫了?！?/p>

易文君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光芒，轉(zhuǎn)瞬又恢復(fù)平靜。她攏了攏衣袖，語氣平淡：“晚飯應(yīng)該準(zhǔn)備好了，去叫無心吧?！?/p>

晚餐席間，無心興致盎然地講述著在江湖上的奇妙經(jīng)歷，尤其是與蕭瑟相識相知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少年的眼眸明亮如星辰，講到激動之處，甚至手舞足蹈起來。

“蕭瑟那人，表面上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實(shí)際上比誰都重情重義?！睙o心夾了一筷子菜，放進(jìn)易文君碗里，“娘，您知道嗎？在雪落山莊時，他明知我身份可疑，還是毫不猶豫地收留了我。”

易文君機(jī)械地咀嚼著食物，卻嘗不出任何味道。她看著無心臉上真誠的笑容，心口涌起一陣酸澀。這個孩子歷經(jīng)無數(shù)苦難，卻依然能以如此赤誠之心對待世界，對待那個蕭家的人……

“他十分珍視朋友?！睙o心繼續(xù)說道，眼中閃爍著溫暖的光芒，“為了雷無桀，為了我，他不惜舍棄自己的性命。那日在海外仙山，若不是他……”

易文君突然放下筷子。

“娘？”無心疑惑地看著她。

“我有些累了?！币孜木銖?qiáng)擠出一絲笑容，“你們繼續(xù)吃?！?/p>

她起身離席，背影略顯倉促。無心望向洛青陽，后者只是輕輕搖頭，示意他不必?fù)?dān)憂。

易文君并未回房，而是徑直向后山的觀景亭走去。夜色深沉，雪已停歇，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天際。她佇立在亭中，任由寒風(fēng)肆意吹拂臉頰。

“文君。”洛青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你還記得蕭若瑾去世的那天嗎？”易文君突然發(fā)問，聲音冷若冰霜。

洛青陽沉默片刻，緩緩說道：“記得?！?/p>

那天，他們被特許進(jìn)入皇宮，去見垂死的明德帝最后一面。蕭若瑾躺在龍床上，已然氣息奄奄，卻仍強(qiáng)撐著最后一口氣。易文君走到床邊，俯身貼近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隨后……那位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帝王瞪大了雙眼，喉嚨里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聲，最終死不瞑目。

“我告訴他，蕭氏皇族會斷子絕孫?！币孜木穆曇糨p得如同呢喃，“我在他的茶里下了藥，一種不會立刻發(fā)作，卻會隨著血脈代代相傳的毒?！?/p>

洛青陽倒吸一口冷氣：“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二十年前。”易文君轉(zhuǎn)過身，月光灑在她臉上，美得驚心動魄，卻又冷得讓人膽寒，“從我被迫入宮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待這一天?！?/p>

“那蕭瑟……”

“他是無心的朋友?！币孜木]上眼睛，似乎在壓抑著內(nèi)心的掙扎，“而且……他是最不該為蕭若瑾的罪孽付出代價的人?！?/p>

洛青陽終于理解了她內(nèi)心的矛盾——她渴望復(fù)仇，卻又不愿傷害兒子珍視的友情。這種撕裂般的痛苦，讓她夜夜難以入眠。

“九轉(zhuǎn)還魂丹能解這種毒嗎？”他輕聲問道。

易文君搖了搖頭：“不能完全解除，但可以緩解癥狀，至少……不會影響生育?！彼犻_眼睛，目光灼灼地看著洛青陽，“我要你暗中把藥送給蕭瑟，但絕不能讓無心知曉?！?/p>

“為什么要瞞著他？”

“因?yàn)樗麜穯査幍膩碓??！币孜木嘈χ澳呛⒆犹^聰慧。如果他知道真相……”

她沒有說完，但洛青陽已然明白。無心若得知母親對蕭氏皇族下了如此狠手，尤其是針對蕭瑟的家族，他將陷入無盡的痛苦與兩難之中。

“我會妥善安排?！甭迩嚓栕罱K點(diǎn)頭應(yīng)允，“藥人之亂后，藥物去向本就混亂，不會有人起疑?！?/p>

易文君長舒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她凝視著遠(yuǎn)處的雪山，輕聲呢喃：“蕭若瑾以為強(qiáng)娶我就能得到一切……現(xiàn)在，就讓他在地獄里看著他的江山后繼無人吧?！?/p>

三日后，雪月城。

蕭瑟正在庭院中悠然下棋，忽然感覺一陣微風(fēng)拂過。他頭也不抬，淡淡說道：“洛前輩大駕光臨，未能遠(yuǎn)迎，還望恕罪?！?/p>

洛青陽從陰影中走出，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你的感知愈發(fā)敏銳了。”

“傷勢稍有好轉(zhuǎn)罷了。”蕭瑟終于抬起頭，懶洋洋地笑了笑，“前輩深夜到訪，想必不是來找我下棋的吧？”

洛青陽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玉小瓶，輕輕放在棋盤上：“九轉(zhuǎn)還魂丹，對你的隱脈損傷大有裨益?！?/p>

蕭瑟挑起眉頭：“朝廷的珍藏，前輩是如何得到的？”

“藥人之亂后，許多藥物流落民間?！甭迩嚓柹裆届o，“我恰好知曉其中一些的下落?！?/p>

蕭瑟拿起玉瓶，在手中反復(fù)把玩。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如鷹：“這藥……不會有其他蹊蹺吧？”

“你懷疑有毒？”洛青陽反問。

“不。”蕭瑟搖了搖頭，“只是覺得……事情太過巧合了。”

洛青陽轉(zhuǎn)身欲走：“信與不信，全在你自己。”

“等等?！笔捝凶∷疤嫖蚁驘o心道謝。”

洛青陽的腳步微微一頓，但并未回頭，只是輕輕頷首，隨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蕭瑟凝視著手中的玉瓶，眉頭緊鎖。他總覺得此事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卻又難以捉摸。最終，他拔開瓶塞，倒出一粒瑩潤如玉的藥丸，仰頭吞了下去。

幾乎瞬間，一股暖流從丹田升騰而起，流向四肢百骸。他受損的隱脈仿佛久旱的土地迎來甘霖，傳來陣陣舒適的刺痛感。

“果然神奇……”蕭瑟喃喃自語。

與此同時，天外天。

易文君站在銅鏡前，緩緩摘下耳環(huán)。鏡中的女子依然美麗動人，可眼角已悄然爬上細(xì)紋。十七年的囚禁生活，五年的隱忍謀劃，終于在這一刻畫上了句點(diǎn)。

“蕭若瑾，你毀了我的一生?！彼龑χR中的自己低語，“我毀了你的血脈傳承。很公平，不是嗎？”

她忽然想起無心談及蕭瑟時熠熠生輝的眼睛，心口又是一陣刺痛。但很快，她挺直了脊背。

“無心永遠(yuǎn)不會知道?！彼龑ψ约赫f道，“就讓他以為母親只是個柔弱的女子吧?！?/p>

窗外，雪又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