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守護與愛的回響
對于一個一生都無法用耳朵傾聽、無法用聲音表達的人而言,用眼睛去欣賞世間萬物,或許便是其最大的幸福。我總覺得,自懂事起,我便能深切體會金多吉的感受。那是一種深深的、無法言說的共鳴,仿佛我的靈魂與他的靈魂之間,有一根無形的絲線緊緊相連。于是,我一次次來到他身旁,拉著他一同去看春日繁花。當?shù)谝豢|春風輕柔地拂過大地,花朵們像是聽到了無聲的召喚,紛紛綻露笑顏。我們穿梭在花海之間,嬌艷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似在翩翩起舞。金多吉的眼中滿是驚喜與陶醉,他會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那些柔軟的花瓣,指尖傳來的細膩觸感仿佛是花朵在與他私語。
接著是夏日細雨,天空中飄起如絲般的雨幕時,我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躲進屋內。而是手牽手沖進那片雨的世界,清涼的雨滴打在臉上、身上,帶來絲絲涼意。金多吉仰著頭,任由雨水滑過他的臉頰,他似乎能感受到雨的節(jié)奏,那是一種大自然獨特的韻律。我們在雨中歡笑、奔跑,腳下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那笑聲和水花聲交織在一起,譜寫出一曲屬于我們的夏日樂章。
等到秋日來臨,那漫天紅葉如火焰般燃燒在枝頭。我們漫步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腳下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每一片落葉都像是歲月的書簽,記錄著時光的故事。金多吉會蹲下身子,仔細地拾起一片紅葉,對著陽光,那葉脈清晰可見,他專注地看著,仿佛在解讀著紅葉里蘊含的秋意密碼。
而冬日白雪紛紛揚揚飄落的時候,世界變得一片潔白純凈。我們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金多吉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但他的笑容卻比陽光還要燦爛。他用手團起一個個雪球,奮力地向我擲來,眼神中滿是孩子的頑皮與歡樂。我們手牽手漫步在小區(qū)里,無論是在繁花盛開的角落,還是在細雨朦朧的小道,亦或是紅葉飄舞的樹下、白雪皚皚的空地,臉上都洋溢著孩子特有的興奮與滿足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璀璨的星辰,照亮了我們彼此的世界,也讓這份特殊的友誼在歲月的長河中熠熠生輝。
我站在多吉身旁,心中怒火中燒,怒目圓睜地瞪著路川他們,大聲吼道:“你們太過分了!不許這樣叫他!”路川卻滿不在乎地冷笑一聲,“喲,關你什么事,他本來就是個小啞巴,還不讓人說啦?”他的話像一根火柴,瞬間點燃了我心底的炸藥包,我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想要揪住他的衣領,可他身邊的男生們一下子圍了過來,把我擋了回去。
多吉在這時突然拉住了我,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神里雖有難過,但更多的是一種不想讓我惹事的祈求。我看著他,心一陣揪痛,想起第一次見到多吉的情景。那是在小區(qū)的花園角落,他獨自坐在長椅上,靜靜地看著其他孩子玩耍,眼神里滿是渴望與孤獨。我好奇地走近他,試著和他交流,他雖然不能說話,但他的眼睛仿佛會說話,清澈而靈動。從那以后,我們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也深知他內心的自卑與痛苦,因為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正常表達,他總是默默忍受著許多異樣的眼光和欺凌。
如今,看著他再次被路川他們羞辱,我怎能坐視不管。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后轉身拉著多吉的手,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路川卻在后面不依不饒地喊道:“哼,膽小鬼,跑什么跑!”我咬著牙,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想辦法保護多吉,不能再讓他受到這樣的傷害。
多吉聽不到他們的呼喊,只看見路川在自己面前活蹦亂跳地張嘴,那夸張的表情和滑稽的動作,在多吉單純的世界里像是一場奇特的表演。他無法理解那些惡意的嘲笑,只以為是一種歡樂的互動,便也跟著一同歡笑,眼睛彎成了月牙,臉上洋溢著無邪的喜悅。見此,路川笑得愈發(fā)張狂,雙手叉腰,仰起頭發(fā)出更大聲、更刺耳的“叫嚷”,那模樣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惡作劇”得逞。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種扭曲的得意,周圍的幾個男生也跟著哄笑起來,笑聲在小區(qū)里回蕩,顯得格外難聽。那時,我覺得路川是小區(qū)里最壞的孩子,他的心就像一片荒蕪的沙漠,沒有一絲善良與同情,只知道用別人的痛苦來滿足自己那淺薄的虛榮。我憤怒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卻又無奈地松開,因為我知道,與他的爭吵只會讓多吉陷入更尷尬的境地。我只能在心底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守護好多吉,不讓他再受到這樣的傷害,哪怕要與這惡意的世界為敵。
多吉一家是朝鮮族,在小區(qū)門口經營著一家冷面店。雖說收入微薄,卻需整日忙碌操勞。每逢節(jié)日,多吉那勤勞的母親會穿上朝鮮族的民族服飾,我總會滿懷迷戀地撫摸她裙子的邊角,憧憬著自己也能擁有一件同樣華美的衣裳,宛如公主一般。
大人們時常打趣:“小春,你將來若嫁給多吉,便能穿上他們的民族服啦?!?/p>
我興奮地望向多吉,多吉雖不知我們在談論何事,但只要我開心,他便會笑得比我更加燦爛。所以,當路川肆意拉扯我的辮子時,多吉瞬間化作世間最憤怒的小獸,勇敢地從身后抱住路川,還歪著頭去咬他的手臂。路川無奈,只得悻悻離去。
在路川眼中,他與我勢同水火,只因我的父親是警察,而他的父親因搶劫罪被我父親親手送進了監(jiān)獄。因此,路川蠻橫地阻攔其他孩子與我接近,將我孤立起來。但我并不孤獨,在我美好的童年時光里,有金多吉這樣一位忠實且體貼的玩伴相伴。
彼時,金多吉與我年僅八歲,那是一段被時光溫柔包裹的歲月,如同一首悠揚的童謠,在記憶的深處輕輕哼唱。在那個純真的年紀,世界于我們而言,恰似一座巨大而神奇的游樂園,每一寸土地都蘊藏著無盡的驚喜與歡樂。清晨的陽光如同碎金灑落在我們的小天地,喚醒我們對新一天的憧憬。我們會在小區(qū)的花園里追逐著色彩斑斕的蝴蝶,看著它們輕盈地扇動翅膀,仿佛是在和我們玩一場捉迷藏的游戲。午后,我們并肩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仰望著湛藍如寶石般的天空,任由思緒隨著潔白如雪的云朵飄蕩。我們分享著彼此的小秘密,那些稚嫩的話語在微風中飄散,像是種下了一顆顆友誼的種子。傍晚,當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絢爛的火海,我們手牽手漫步在小區(qū)的小徑上,路旁的花朵散發(fā)著陣陣甜香,仿佛在為我們的友誼鼓掌。在那個年紀,沒有煩惱的陰霾能夠遮擋我們心中的陽光,沒有生活的荊棘能夠刺痛我們稚嫩的雙腳,我們擁有著滿滿一懷抱的幸福,那幸福如同春日里永不凋謝的花朵,芬芳而持久,又如夏夜中閃爍的繁星,璀璨且明亮,成為我們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藏,無論歲月如何流轉,都永遠在心底熠熠生輝。
十年后,我仍在學業(yè)的道路上奮力苦讀,而多吉已從特殊教育學校畢業(yè)。多吉家的店鋪生意愈發(fā)紅火,他做的什錦拌飯和鐵板豆腐堪稱一絕。他似乎比童年時更加安靜,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長長的睫毛幾乎垂落在臉頰上。
學校的功課日益緊張,我們已很少有機會像童年那般親密無間地玩耍。偶爾,在微涼的晨光中,我騎著腳踏車路過他家的店時,他總會小跑著追上我,將一盒新鮮的紫菜包飯輕輕放在我的車籃里。
他對我的關懷未曾改變,然而我卻開始感到孤單。我們再也無法擁有八歲時那般親密的友情,他的殘障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我們溝通的巨大阻礙。十八歲的我心中藏著十八歲的秘密,可我不知該如何將這些細密的心事傾訴給多吉聽,也不舍得用自己的煩惱去驚擾他那依舊純凈明亮的目光。
而路川仿佛在十年的四季流轉中迅速成長起來,他身上散發(fā)著同齡人鮮有的冷靜。路川的父親兩年前出獄了,但他并未因此改變對我的敵視態(tài)度,我們依舊形同陌路。路川對學習毫無興趣,常與一群比他年長的年輕人廝混在一起,喝酒、打架、鬧事,全然不顧長輩們的責備與失望。
可我總覺得路川的內心是孤獨的,如同一座沒有出口的城堡。這么多年來,他獨自承載著自己孤獨的靈魂,宛如一只被困的囚鳥。這種感覺始于某個深夜,當時我剛復習完功課準備入睡,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路燈下的他。在黑暗中,他拖著細長的影子,指尖的香煙閃爍著微弱的光,仿佛孤獨地站在無人喝彩的舞臺上。那一瞬間的凝視,讓我的心猛地跳動起來。
“路川,我們和好吧!”那天,我終于鼓起勇氣對路川說道,引得他身旁的男生們一陣哄笑。
路川冷漠地看著我,嘴角忽然泛起一絲痞痞的笑,他湊近我的耳朵說:“好吧,鄭小春,讓我考慮考慮?!?/p>
我聞到他身上傳來一股青草的氣息,那味道讓我的臉頰瞬間泛起紅暈。十八歲的路川自此成為了我心中細密心事的一部分。
這些,我都無法告知多吉。
“鄭小春,路川有話要和你說。”兩天后,路川的朋友如此轉告我。
“什么話?”我輕聲問道。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呵呵,怎么樣?有膽量和路川約會嗎?”他們照例哄笑著。
路川約我見面的地點是城郊一座廢棄的爛尾樓,那樓已拆遷了一半,剩下未處理的另一半搖搖欲墜,據(jù)說還會鬧鬼??僧敃r的我并未多想,腦海中只是鬼使神差地浮現(xiàn)出路川那張憂郁的面孔。
傍晚的公交車在城市中穿梭。夕陽灑落在蛋糕店的廣告牌上,“甜美生活”這句廣告語讓我的眼中也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甜蜜。直至天邊的藍色漸漸黯淡下來,我才驚覺自己坐錯了公交車的方向。
下車,換乘,輾轉抵達那里時,早已過了約定的時間。還未走近那座傳說中會鬧鬼的舊樓,便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塵煙彌漫,我的臉、我的眼、我的整顆心都被塵土所覆蓋。
那座樓毫無征兆地坍塌了,消防車的警報聲此起彼伏,事故現(xiàn)場周圍圍滿了人群。
“路川!”我像個小瘋子一般在人群中奔跑,對著那片廢墟高聲呼喊路川的名字。我想,如果路川按時赴約,在舊樓坍塌的那一刻,他應該正在樓下等著我。我在人群后蹲下身子,淚流滿面。就在這時,一雙手忽然扶住了我的肩膀。
“鄭小春,你沒事?”路川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看到他眼中滿是焦灼。他的眼睛通紅,手指上沾著血與泥水,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慌張。“我在那邊撿到了你的發(fā)夾,我以為你被壓在下面了?!甭反ㄊ种形罩移饺绽锍4鞯囊粋€發(fā)夾,我想或許是我剛剛四處尋找他時不慎遺失的。我能看得出,在那一刻,他是真的在為我擔憂。
我懸著的心陡然落下,癱坐在地上,渾身無力。
然而,就在我精神最為放松的那一刻,卻聽到路川說:“鄭小春,我在廢墟里沒有找到你,卻找到了金多吉,多吉被壓在水泥板下面了……對不起,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場惡作劇?!?/p>
原來,這場災難竟是源于一場惡作劇。無聊的男生們?yōu)榱俗脚?,編造出路川約我見面的謊言。多吉偶然得知了消息,心急如焚地趕來找我。結果,我因坐錯車而逃過一劫,多吉卻被送進了醫(yī)院。
多吉全身纏著紗布,他的手打著石膏無法抬起。當他躺在病床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看著我時,我喉嚨像是被堵住一般,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握著他的手落淚。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我心中的難過,不僅僅是因為他受傷,還因為我心中那份朦朧的感情被路川無情地嘲弄與奚落。
夏天還未結束,多吉便突然轉院,此后再也沒有在我眼前出現(xiàn)過。路川,也自此安靜了下來。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我的十八歲,清晨的薔薇花還未盛開便已凋零。
北方的六月,有一種不知名的植物開著雪白的花,風拂過,細碎的花瓣漫天飛舞。我追逐著那些花瓣奔跑起來,女友們在身后發(fā)出陣陣笑聲,她們說鄭小春你就像一只歡快的小狗。
我忽然停下,氣喘吁吁,臉漲得通紅。
她們追上來,問道:“小春你怎么了?生氣了?我們在開玩笑?!?/p>
我沒有回答,猛地轉頭,身后卻空無一人,只有初夏晌午一條寂靜的小巷??墒?,在我奔跑的瞬間,我分明看到一個影子掠過我的視線,不然,我的心怎會跳得如此劇烈。
蟬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空氣中的沉悶。我咧開嘴說:“走吧,走吧,下午還有高數(shù)課?!?/p>
這是三年后的我,H 大政法系二年級的學生。生活忙碌不堪,有令人頭疼的高數(shù),有參加不完的社團活動,還有一周兩次的家教。她們說鄭小春你簡直是個機器人啊,去談場戀愛吧。
“談戀愛也得先有戀愛對象才行啊。鄭小春作為學生會副主席高高在上,沒有男生敢追求。”
我正抱怨著,便看到宿舍門口擺放著一大束花,十七枝白色的馬蹄蓮,系著淺草綠色的大蝴蝶結,放置在水泥地上,等待著主人認領。
隨后便有人尖叫起來,拿著馬蹄蓮中間的卡片高喊:“是給小春的!”
沒有署名的花并不能讓我滿心歡喜,但我又著實喜愛馬蹄蓮那含蓄的美,于是不舍得丟棄,將其插在水瓶里,任其綻放了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后,照例有新的花送來,依舊沒有署名。漸漸地,這件事成為了校園傳奇,整個政法系的女生都在猜測究竟是誰在向木訥拘謹?shù)母敝飨磉_愛意。被親密女友逼問時,我也曾吞吞吐吐地說:“最近……確實總能感覺到有人在身后悄悄跟著我,在人群里默默看著我,可我卻不知道那是誰的眼睛?!迸研攀牡┑┑匾页鲞@個癡心卻又膽小的示愛者。
我不屑地笑了笑,誰又能知曉,我心中的那朵花早已過了花期。
時隔多年,我仍會時常夢見多吉和路川。我夢見多吉在塵土飛揚的路邊呼喊我的名字,而后一座樓轟然倒塌,昏黃的塵土將他掩埋,我再也看不見他的面容。而那個叫路川的少年坐在灌木叢旁的長椅上嘲笑著我。
這是一個噩夢,一次次讓我在深夜中驚醒。女友們會好奇地詢問,我夢中總喊著的名字多吉是誰。我只是閉口不言。
七月,女生們奔走相告,給鄭小春送花的男生被找到了,而且是一個非常帥氣的高中男生。她們講述的時候,我只是微笑,我怎會相信,雖說姐弟戀如今頗為流行,但我不信會有高中男生跑來與我談情說愛。她們說:“真的真的,他現(xiàn)在被我們扣在宿舍里,真的很帥!”
于是,我被她們笑著推進了宿舍。
他真的很帥,鼻梁高挺,眼睛明亮,臉龐棱角分明。我的笑容瞬間僵住。
他說:“鄭小春,好久不見?!彼酒鹕韥恚阕惚任腋叱鲆粋€頭。兩年不見,這個叫路川的男生已如青楊般挺拔。
我將花瓶里的花甩到地上,心中如針扎般疼痛。我一直努力逃避往事,可它們終究還是跨越了時光,來到我的面前。
站在我面前的路川,他的身份確實是一名高中生,剛參加完今年的高考。他說他復讀了兩年,才有足夠的勇氣出現(xiàn)在我面前。
路川變了,他的眼神不再那般冷冽。
我們漫步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道路兩旁是高聳入云的雪杉樹。我們的影子在地上跳躍,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產生了幻覺,看見我們中間還有第三個影子在跳動,我的心又莫名地加速跳動起來,仿佛再次感受到背后投來的目光。
我知道,我與路川心中都藏著一個解不開的結,那便是多吉。我們沿著那條路一直走到天色漸暗,直到地面上看不到影子,卻始終沒有一個人率先開口提及多吉。見到路川的朋友,那些已長大的面孔,他們已不再囂張任性。他們真誠地向我道歉,然后又如當年那般神秘地告訴我:“鄭小春,那并非一場惡作劇,真的是路川真心實意地想約你見面,想與你化解矛盾?!?/p>
我看著路川,他望著窗外。他的側臉依舊那般英俊,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
他淡淡地笑了笑,說:“鄭小春,我再次出現(xiàn),沒關系吧?我等了兩年才有勇氣澄清這個誤會,我不希望你因為年少時的一場事故而對我徹底絕望?!?/p>
我終于能夠釋懷地笑了,我在心中默默說道,多吉,原來那些塵土被風吹散之后,十八歲的天空依舊那般湛藍。
月光下,仿佛有影子悄然飄過。
九月,校園里的木芙蓉開得正盛。我站在紛飛的花樹下,懷中抱著十七朵白色的馬蹄蓮,迎接美術系的新生路川。
路川遠遠走來,眉清目秀,我們相視而笑,暢意開懷。女生們傳頌著我們的佳話。只有這九月的風知曉,二十歲的重逢,與十八歲的那場愛戀已再無關聯(lián)。
我再次感受到身后有目光追隨,猛然回頭,一個影子在陽光下漸漸淡去。
我對路川說:“你看,那個人的影子就像一個稻草人?!?/p>
路川說:“是啊?!?/p>
那人真的宛如一個稻草人,頭發(fā)在風中飛揚,右腿站立在地面上,左腿卻只有空蕩蕩的褲管隨風輕輕擺動。
路川輕聲說:“也許,對多吉來說,他寧愿默默地站在你身后看著你?!?/p>
兩年前突然消失的金多吉,在那場事故中失去了左腿。在醫(yī)院里,我告訴他等我長大后要嫁給他,他卻慌亂地逃走了,無論我怎樣尋找,他都避而不見。
兩年后突然出現(xiàn)的路川,他曾去找過多吉。多吉說,只要鄭小春仍被困在過去的陰影里,他便無法安心。
兩年后依舊懵懂青澀的我和路川,終于明白,有一種感情,并非嬌艷的花朵,也不是動人的言語,而是綿延不絕、默默無聲的付出。
路川說:“如果金多吉能夠開口說話,他一定會說,金多吉的誕生就是為了成為鄭小春的守護天使!”
我咧開嘴,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那個背影高喊:“我會快樂的,天使,再見!”
青春如棋,落子有悔
在十月涼晨的藝專操場,我與顏青正晨跑,小腿肚被冷意侵襲。我躲在墻根,顏青將我拉出,而后我們在空曠操場慢跑。我不禁抱怨藝專生活不易,顏青卻笑言,我不會希望舞臺上的自己是個胖子。想象中那站在舞臺優(yōu)雅拉琴,禮服卻被小肚腩撐起的模樣,令我決心堅持慢跑,守護青春身形。
此時,一個胖子手捧藍白雛菊從灌木叢鉆出。他自稱陳河川,言上周在體大游泳館見過。顏青先于我憶起,他是大呆同學。我卻對他們毫無印象,只記得為進游泳館,顏青托體院同學幫忙,畢竟藝專只有小浴室。而這胖子來意不明,我暗忖他約有二百斤。顏青貼耳低語,說他似為我而來。果不其然,他將花遞向我,憨憨笑著,眼睛瞇成縫,耳根泛紅。我卻心生懊惱,藝專帥哥眾多,誰愿被這樣的“包子”仰慕。操場眾人目光投來,還有人吹口哨,我怒瞪他一眼,視作侮辱,一言不發(fā)跑開,顏青則饒有興致與他交談。
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在溫柔的晨曦或余暉里,有個面容俊朗、鼻翼挺拔、眉眼舒展、唇瓣微合、眼眸明亮如星的人,捧著素白花朵向我走來。對韓星的單戀,是眾人皆知的秘密。自相遇,我的目光便被他牽引,卻從未得到回應。韓星未高考就被保送名牌大學,我則勉強進入這前途未卜的藝專。大學前夜,他委婉表示未來女友定如鉆石閃耀,無疑是對我的否定??伤峙奈壹绨蛘f我也會成星鉆,這似有若無的希望,讓我在絕望與期待中掙扎。
藝專時光匆匆一年,我與韓星僅在校友錄寒暄,我和小提琴相伴寂寞,唯有周末去西餐廳兼職。顏青帶來晴朗公司招小提琴手的消息,那是知名公司,推出藝人皆紅。但報名條件要求名牌大學音樂系出身,我只能黯然。這時,陳河川頻繁來藝專,我盼著路旁雛菊凋落,他能死心。顏青提及他爸在晴朗公司,我心中一動,對他態(tài)度轉變。他見我開窗,笑得滿足。我心有觸動,對他微笑,他卻愣住。
此后,關于我戀愛的消息傳開,我只是不再拒絕他的雛菊。陳河川雖胖且悶,但對我很好,每日送熱豆?jié){與茶雞蛋,勸我莫減肥。半月后,他首次牽我手,我雖厭惡卻未掙脫,還為面試之事詢問他爸之事。他先是驚訝,后說我琴藝好。數(shù)日后,他告知我面試已安排妥當。接到錄取通知時,我看著他訓練的狼狽模樣,心中只念著自己將大放異彩。
晴朗公司培訓計劃緊密,寒冬我于藝專與公司間奔波,陳河川每晚騎單車接我。我曾想拜會他爸,他總推脫。直至我見那與他眉眼相似、在走廊打掃的中年清潔工,心沉谷底。他送我銀戒,我因他未言明身份而怒,將戒指扔入下水道,雖有歉疚卻未開口,轉身回宿舍。我想斷關系,卻因他的純真熱情而猶豫。顏青見我如此,預言我會后悔,我卻在夢中尋得無畏,一心追逐星光。
樂隊首演在韓星所在的 D 城,我邀他前來。演出結束,他手捧白玫瑰站在后臺,我仿若置身夢境。我們走在人群后,陳河川的胖胖身影映入眼簾,韓星嘲諷,我雖笑卻心疼。之后我與韓星戀愛的消息傳開,我變得驕傲自信,顏青卻對我冷淡,陳河川不再出現(xiàn)。半年后,韓星留學加拿大需錢,我四處籌借,顏青給我兩萬。一年后我還清債務,顏青告知我,錢是陳河川湊的,他為我打黑拳致左手韌帶受傷,再難從事運動,且是他拿著我拉琴錄影帶求來面試機會,還說最初是她助陳河川接近我。
我震驚無言,深夜致電陳河川,他卻淡然說要考裁判員。我愧疚難言,時光流逝,陳河川之名漸被遺忘,青春夢想亦消散。多年后的秋天,我與韓星回故鄉(xiāng)小城,藝專更顯破舊,墻外雛菊盛綻。我們走進民政局,出來后各持離婚證,微笑道別。我明白,自己也曾是韓星的棋子,助他前行,而我亦無悔。
韓星消失街角,我走向另一方。見賣青橘的小車,與車內小女孩交談,得知她叫菊朵。正欲離開,陳河川懷抱雛菊從灌木叢出,喚著女兒。他的笑容依舊如包子般,我躲在樹后,淚水潸然。愛情令人盲目,許久之后才知曉曾有傻瓜的愛情珍貴無比,回首卻已物是人非。不知何時,韓星亦會明白,曾有傻瓜予他最美愛情。
我在那棵樹后待了許久,直至陳河川帶著菊朵離開。秋風瑟瑟,吹起地上的落葉,似在訴說著那些被歲月塵封的往事。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過曾經的教室、琴房,往昔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來。在那間琴房里,我曾無數(shù)次為了韓星而刻苦練琴,希望有一天能站在他面前,讓他看到我的光芒。可如今,一切都已變了。
回到家中,我整理著舊時的物品,發(fā)現(xiàn)了那把陪伴我多年的小提琴。它已有些許斑駁,琴弦也不再嶄新。我輕輕撥弄著琴弦,那悠揚的聲音仿佛帶我回到了過去。我想起了陳河川在寒冬夜晚騎著單車等我的身影,他的眼神中總是充滿了關切與期待。而我,卻為了自己的夢想和對韓星的執(zhí)念,一次次傷害了他。
我決定去尋找陳河川,哪怕只是說一聲遲到的對不起。我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得知他在一所體育學校做兼職教練。當我站在那所學校的操場邊,看到他正在指導孩子們訓練。他的身形依舊有些胖,但動作卻很靈活。他耐心地糾正著孩子們的姿勢,臉上洋溢著笑容。
我緩緩走向他,他看到我時,微微一愣,隨后露出了那個熟悉的包子般的笑容。“陳河川,我……”我欲言又止,心中滿是愧疚。他擺擺手,說:“都過去了,葉朵。我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你看,這些孩子們就像小太陽一樣?!蔽铱粗切┏錆M活力的孩子,心中五味雜陳。
從那以后,我常常會去那所學校,靜靜地看著陳河川和孩子們訓練。清晨的陽光灑在操場上,勾勒出他專注的輪廓,孩子們的歡聲笑語與他的指導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一曲活力的樂章。有時,我也會拿起小提琴,為他們演奏。當琴弓輕觸琴弦,悠揚的旋律緩緩流淌,孩子們眼中閃爍著好奇與興奮,陳河川也會投來贊許的目光,那目光仿佛穿越了時光,帶著往昔的溫柔與諒解。
在這個過程中,我漸漸釋懷了過去的愛恨情仇。每一次的演奏,每一次與他們的相處,都如同一劑良藥,治愈著我心中曾被執(zhí)念撕裂的傷口。青春如棋,雖有遺憾,但也留下了珍貴的回憶。那些懵懂的單戀、錯誤的抉擇、傷人的冷漠,如今都化作成長的基石,讓我更加懂得珍惜的意義。
而我,在這悠悠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歷經諸多風雨波折后,終于真正地學會了珍惜眼前人,就像珍視掌心的明珠一般,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每一份真摯的情誼,不再任由那些曾經如涓涓細流般的珍貴情感,于不經意間從指尖悄然溜走。
我懷揣著一顆熱忱且堅定的心,開始主動投身到學校的音樂教學事務當中。與陳河川并肩攜手,共同精心策劃一場又一場別開生面的孩子們的音樂活動。每一個策劃細節(jié),都如同編織一張細密而精美的網(wǎng),傾注了我們無盡的心血與期待。
每逢周末,陽光正好的日子里,我們會像一群歡快的引路人,帶著那群天真爛漫、猶如春日花朵般的孩子們奔赴郊外采風。踏入那片充滿生機與奧秘的大自然懷抱,側耳傾聽微風拂過樹林時的沙沙低吟,那是大自然奏響的舒緩前奏;俯身細嗅繁花綻放時的馥郁芬芳,仿佛能從中捕捉到靈動的音符在跳躍;極目遠眺山川連綿的磅礴輪廓,似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沉淀的雄渾旋律。讓孩子們在這如詩如畫的山水之間,敞開心扉,盡情地汲取那無處不在、取之不盡的音樂靈感源泉,用他們純真無邪的心靈去感知、去交融、去孕育出屬于他們自己獨特的音樂華章。
我也會與陳河川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瑣碎如工作里的小小煩心事,比如與同事間偶爾的意見不合,或是生活中的突發(fā)小意外,像不小心弄丟了心愛的鑰匙扣。他總是靜靜地傾聽,專注的眼神從未有過游移,微微前傾的身姿仿佛在告訴我,我的每一句話都被他珍視。然后用他獨有的幽默與智慧為我排憂解難。當我抱怨工作壓力時,他會詼諧地說:“這工作就像一場奇特的冒險,那些麻煩不過是路上的小怪獸,你這么厲害,肯定能輕松收服?!痹捳Z簡單卻神奇地讓我緊繃的神經瞬間舒緩。在他身邊,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安心,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狂風暴雨后躲進了溫暖的港灣,外界的喧囂與紛擾都被隔絕在外。那是一種超越愛情的情感羈絆,是在經歷了風雨后的相互依偎。我們會在夕陽西下的余暉里并肩漫步,不必言語,只享受那片刻的靜謐。也會在某個靜謐的夜晚,坐在校園的長椅上,仰望星空,分享彼此心底最深處的夢想,憧憬著未來那些或許平淡卻充滿溫馨的日子,深知無論遇到什么,都有彼此堅定地站在身旁,不離不棄,宛如歲月長河中兩塊相互依靠的礁石,任水流沖刷,情誼始終牢固如初。
歲月悠悠,我看著孩子們在音樂與體育的滋養(yǎng)下茁壯成長。那個曾經羞澀不敢大聲歌唱的小男孩,如今已能在學校的表演中自信獨唱,歌聲嘹亮而富有感染力;原本體弱協(xié)調性差的小女孩,也在一次次的體育訓練后,身姿矯健地奔跑在跑道上,如同一匹活潑的小馬駒。他們的每一個進步都讓我和陳河川滿心歡喜。我們會在孩子們取得成績時相視一笑,那笑容里飽含著欣慰與自豪,仿佛看到了自己精心培育的種子長成了參天大樹。
曾經的青春傷痛早已遠去,如同被風吹散的輕煙,漸漸淡去在記憶的深處。留下的是對生活的熱愛與對身邊人的感恩。我開始珍惜每一個平凡的日子,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臉上時會心懷感恩,聽到鳥兒歡鳴會駐足聆聽這自然的樂章。我會用心去準備一頓晚餐,享受烹飪的過程,感受食物帶來的溫暖與滿足。對身邊的人,無論是親人、朋友還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都報以善意與微笑。
我深知,人生的棋局仍在繼續(xù),但我已不再迷茫與彷徨。當面對生活的選擇時,我不再像年輕時那般猶豫不決、患得患失。而是會懷揣著這份珍貴的領悟,堅定地走下去。在職業(yè)的道路上,即使遇到困難與挫折,我也會冷靜分析,積極應對,用努力和汗水去攻克一個又一個難關。在感情方面,我會更加用心地去經營與陳河川以及身邊其他人的關系,不再讓誤會和冷漠有可乘之機。我會在閑暇時光拿起筆,記錄下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無論是歡笑還是淚水,都用心去書寫每一個未來的篇章,期待著在歲月的長河中留下屬于自己的獨特痕跡,讓生命在時光的磨礪中綻放出更加絢爛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