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魏征所料。這酒中的毒，雖與傳說中的鴆鳥無關(guān)，卻是斷腸草的慢性毒。以那時的醫(yī)學(xué)手段，想解這毒比登天還難。

御醫(yī)的藥方與雄黃酒，似乎都不起作用，幾十副湯藥下肚，魏征主動放棄——既然知曉治不了，還受這罪干嘛？

生死由命。萬物都有自己的定數(shù)，何況人呢？

李世民仍然不肯放棄，雖明知那幾副新找的方子是自己騙自己，卻仍抱有一絲希望。

“老臣已時日無多，陛下莫拿這些東西折磨臣了?！蔽赫骺粗种行碌乃幏剑p聲勸著。

“不行！既然還有些時間，不把藥方都試試，怎就放棄了？朕不同意！你必須……”

魏征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他。李世民忙住了口，輕拍著他的后背。

“陛下……”魏征擦去了嘴角上掛著的一絲血跡，“不知陛下，可有時間隨老臣出去走走。”

“御醫(yī)囑咐過你，躺在床上別亂動，至于散步……等魏卿好了，朕再陪魏卿去也不遲?！?/p>

“臣怕是……好不了了。”

“魏卿！快掌嘴，莫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李世民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陛下，臣，懇請陛下，最后了，陪臣出去走走可好？”

“……好?！?/p>

魏征掙扎著從床上下來。小腹中傳來隱隱的痛，但這并沒有讓他知難而退。

“魏卿……”李世民滿眼寫滿了心疼，“你為何要替朕飲那杯酒？也怪朕，當(dāng)時猶豫……不應(yīng)是你替朕受這苦?！?/p>

“陛下，老臣飲下那杯酒，原因有三 : 一、是老臣勸陛下接待使臣的，老臣也沒想到，那使臣竟欲謀害陛下;二、這杯酒，剛好可以幫助陛下抓住他們草原十八部的把柄;三 : 這是老臣欠陛下的。”

“欠……朕的？”

魏征深吸一口氣，是疼，更是怕。

宮中的景色很美，尤其是在這熱烈夏季。但……

兩人的心都很涼啊。

不敬鬼神、不信神佛的李世民，破天荒的帶著魏征參觀了武德年間其父李淵在宮中立的佛像。李世民望著那尊像。良久后，拍了拍身上的風(fēng)塵，頗為虔誠的跪了下去，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似在禱告。

“陛下不是說過不信天地之力嗎？”

“……”半晌，李世民睜開了眼睛。

“若魏卿可安好，從此便信了又有何妨？”

這次，輪到魏征來沉默了。

……

御花園很大，卻被兩人一口氣走到了頭。途中，兩人并未言語。

御花園的盡頭，銜接著一片竹林，挺拔堅韌，不失傲骨。

“這里的竹子，雖無人打點，長勢卻格外的好，魏卿，進去看看吧?！?/p>

“(長時間的咳嗽)好……”

走入竹林，倒有了幾分清風(fēng)徐來的意境，只是與兩人的心情格格不入。

竹林深處，有著一張小石桌。

“坐下來促膝長談一番可乎？”

“臣遵旨?！?/p>

兩人在石桌前面對面坐下。

“魏卿，現(xiàn)在感覺如何？”

“尚可。陛下……”

“魏卿，這片竹林如何？”

“尚好。陛下……”

“魏……”

“陛下！”魏征將李世民的話強行打斷。

“怎么了？”

“有件事情，一直想與陛下說，總覺得時候不到。現(xiàn)在，也該告訴陛下了?！?/p>

“什么事？”

“其實，當(dāng)初太子殿下給陛下的那杯酒沒問題，是老臣下的毒。老臣曾幾次勸說太子殿下與太上皇除了陛下以絕后患，但，兩人并未有何舉動，所以……臣親自動了手，”魏征將頭放的很低。“使臣呈上的那杯酒……老臣不奢望陛下能夠原諒老臣，只希望還陛下個人情。老臣對不起陛下……”魏征突然劇烈的咳了起來。

魏征咳的七葷八素，良久方停下喘息。

“陛下……”

李世民不知何時湊到了他的身邊，用有些生澀卻不容拒絕的吻堵住了魏征的話。魏征在胸前胡亂揮動的手被李世民用一只手鉗住，另一只手則輕輕的摟住他的腰，將他圈在懷里，防止逃跑。

半晌，唇分。兩人皆是滿面緋紅。

“魏卿沒有虧欠過朕，從來沒有?！?/p>

魏征試圖掙脫李世民的懷抱，奈何對方不同意。

“陛下快放開，成何體統(tǒng)！”

“朕沒能保護好先生，現(xiàn)在，連安慰先生都做不到嗎？！”

“陛下，君臣有別，莫要感情用事?！?/p>

李世民悻悻的放了手。魏征起身，略顯尷尬的整理下衣袖，繼續(xù)向竹林的更深處走去。李世民也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魏卿快看！竹林中有棵梅樹！”

“陛下玩笑了，竹林中怎么可能有……梅樹？！”順著李世民手指的方向望去，魏征也愣住了。

兩人走近那棵在夏日顯的毫無特征的梅樹，細(xì)細(xì)打量著它。

“這棵樹如此高大，想必開出的花一定異常美麗，只可惜，老臣是看不到了?！蔽赫魍窐淇嘈Α?/p>

“不會的！”李世民折下無梅的枝條，放到魏征手中。

“朕等著，等著今年寒冬的第一場雪，等著這梅綻放，等著與魏卿一同賞花……”

魏征望著手中的梅枝，是些許憧憬，也是些許無奈。

「折枝寄冷暖

已然心自明

雖已無時日

也好話生平」

李世民欲伸手再折一枝綠杈，卻被從樹后突然冒出的話打斷了。

“別折了！！”

李世民下意識的將魏征拽到身后。

“出來！”聽方才的聲音，那人應(yīng)是個小孩子。

果然，一個臉色陰沉的女孩從樹后走了出來。望著大約只到自己腰部的孩子，李世民滿是好奇:

“你是誰家的小娃娃？怎么進來的？為何阻止朕折那梅枝？”

“我是誰關(guān)你什么事！先前你們在人面前親親摟摟玩兒斷袖就算了，現(xiàn)在卻來傷害樹木？折一枝還不夠，非要再折幾枝？”那女孩沒好氣的說道。

除了魏征，她是第一個敢與李世民這般講話的人。望著眼前這有趣的孩子，魏征輕笑著向前走了兩步。哪兒知女孩皺了皺眉，迅速退后。

“一身將死的氣息，先生莫要靠近了?！?/p>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方才還笑盈盈的李世民，立即變了臉。

“陛下，莫和個孩子一般計較?！?/p>

“哼，回去問問宮里的人是誰的孩子，定要嚴(yán)加管教！……”

“等一下！”女孩輕輕的說。

“若我能治療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