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來的格外的急,穿過云層消散在海水中,波濤翻涌著,濺起一朵朵浪花,碼頭上人來人往,充斥著嘈雜的喧鬧聲。
“堂堂南城首富余家的三小姐,居然還要坐三等艙回家,這要是傳出去被旁的家族聽見,還不得被人笑話死?!倍厒鱽砹税驳冫惤z的聲音,她也是一副困得要命的模樣,金發(fā)隨意的披在腦后,穿著真絲睡袍,手里拿著一杯牛奶。“親愛的,到底是什么讓你這么著急?心上人?”
“安蒂麗絲,別鬧,”余云闕拍開她伸出來搗亂的手,“我也不想啊,但是沒辦法,我二哥就要結(jié)婚了,我父親下了死命令給我,今天是最后期限了?!?/p>
“我就知道,”安蒂麗絲抱住她,“柏林這么美好,你怎么可能舍得回去。”
“但是,我聽說你們中國人特別重視婚禮,甜心,你哥哥結(jié)婚為什么這么匆忙?”
“wer wei?……”余云闕聳聳肩,“我也很好奇,我家里除了我二哥,全是老古板,尤其是我大哥,活脫一個前朝遺少,天知道是因為什么……”
“大哥?”安蒂麗絲歪著頭笑,“我能見見嗎?”
“好了好了,”余云闕舉起雙手,裝作投降,“誰不知道你安蒂麗絲是出了名的交際花,我大哥那種人你駕馭不了的,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去談你的生意吧?!?/p>
安蒂絲捂住胸口,一臉“難過”:“甜心你有時候講話真的很傷我的心……”
余云闕回應(yīng)了她一個白眼,“那你要不要先解釋一下之前從你房間出來的那個白人帥哥是誰?”
“別這樣嘛寶貝兒,”安蒂絲摟住她,來了一個貼面禮,“Gott segnet dich.”
“或許你應(yīng)該祝我好運?”余云闕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一望無際的海面出神。
……
應(yīng)該讓她祝我一路順風(fēng)的,余云闕冷漠的想。
她拎著一個行李箱,跌跌撞撞的走下輪船,可算是扶著欄桿喘了口氣,這船可太晃了……當(dāng)時趕著回國又沒有搶到頭等艙的船票,只能坐三等艙過來,真是……她理了理被擠皺的衣裙,匆匆趕往出口。
“云闕!這邊!”遠(yuǎn)處有人沖著她揮手,大聲的喊著她的名字。“曉敏!”她快步向前,卻被摩肩接踵的人群阻擋,好在曉敏伸出手,一把將她拉了過來?!澳阍趺床艁戆?!”曉敏顧不上和她敘舊,“新娘子都要進門了你才到!”“啊?”余云闕一怔,“不是說一個星期以后嗎?”曉敏示意下人接過她的行李,扯著她就走,“原本是這樣,出了點岔子,你爹就吩咐提前婚期了……哎呦你快點兒……”
“知道了知道了!”余云闕被她拉著坐進黃包車,伸手拽上了頂棚,“進門就進門唄,又不是我娶媳婦兒,我慌什么?”何曉敏轉(zhuǎn)頭瞪了她一眼,略帶嫌棄道:“那你倒是先看看你穿的是什么,你要是以這副樣子參加你哥的婚宴,趕明兒你這留洋千金的名聲就得敗個徹底!”
聞言,余云闕低頭打量著自己,被老鼠啃破邊的帽子,雜亂的卷發(fā),皺巴巴的被雨打濕的裙子,漿洗的發(fā)黃的手套,還有那雙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腳的白皮鞋……“好吧,你說得對?!表斨螘悦粝訔壍难凵?,余云闕舉手投降,“爹知道了估計要打死我……”
“小姐們,”車夫的聲音突然傳來,“前面被淹了,繞道嗎?”余云闕從車篷的一角往外望,果然,前面“一片汪洋”。有幾輛車停在水中間,看樣子是泡壞了,也有著急的行人直接趟水過來,那水直接就漫到了膝蓋,還有的人過于著急,一下子跌進了污水里,渾身都被泥水浸了個透。
“繞繞繞!趕緊繞!我們趕時間!”何曉敏看到以后趕緊吩咐車夫繞道,轉(zhuǎn)身又對余云闕說:“一會兒到了你先下車,從后門先進去,客人都在前院看不到你,我坐車去給你取衣服,到時候派伙計給你送過去,你換完衣服才許出門,聽見沒有?”余云闕乖乖點頭,何曉敏一向做事干脆,她也就懶得費心。
余云闕沒帶雨傘,下了黃包車就一路狂奔,結(jié)果剛要進門卻和一人撞了個滿懷。
“??!”“唉!”兩聲驚叫同時響起,余云闕下意識伸出手把即將倒地的那人拉住,對方就猝不及防的回身把她壓在了門板上。
“對不起對不起!不好意思!”她下意識道歉,一抬頭卻愣住了,這誰?
來人一襲襖裙,上身是琵琶襟盤扣的雀梅色鑲滾長襖①,下穿一條淺青色的月華裙,可惜已經(jīng)被她連累,濺上了臟污,就連額頭前的垂絲前劉海都沾上了水漬。
莫名的,余云闕想起了后花園石頭上的青苔。
來人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形,看清楚是余云闕以后下意識理了理衣服,屈膝行禮,“見過三小姐?!薄澳阏J(rèn)得我?”“回三小姐,夫人知道您要回來,命妾來迎接,說是讓我看著您換好了衣裳才能送您去前院。”“那你是?”余云闕離家?guī)纵d,根本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人。
“妾是老爺?shù)囊棠?,”說著,俯身便拜,“妾易氏,見過三小姐?!?/p>
“等等等等!”余云闕趕忙拉住她,“別別別,我受不起?!薄澳侨〗悖瑳]有什么受不起的。”易氏顯然很是疑惑,一雙清透的眼睛里染上了惶恐,“剛剛是妾不是,沖撞了三小姐,請三小姐恕罪?!闭f著,又是要拜。好在余云闕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拉住,“行行行,都民國了,人人平等好嗎,你再拜我我可要拜回去了??!”
見對方怔住,余云闕也不容她多言,拉著她進往里走,“我今天才回來,你不認(rèn)得我我不認(rèn)得你的,相互放過,等回頭我打聽打聽再來給你賠禮?!边@會兒進了后院,幾個丫頭站在門口正要侍候余云闕梳洗打扮,卻被她揮手趕走了,再轉(zhuǎn)頭看看她,“衣服我回頭賠你一件新的,記得來找我要?!闭f著也不顧對方神色,徑直走進了房間。
再不趕緊過去爹爹會掐死她的啊啊?。?/p>
一番折騰,可算是梳洗好了的余云闕被丫頭們拉去了前院,本來還想問問易氏要不要一起,結(jié)果一回頭就看見她半蹲著給她行禮目送她遠(yuǎn)去,丫頭們力氣太大,拉又拉不開,只好作罷。
“怎么這么封建……”余云闕嘀咕著,被丫頭們拽著去見夫人了。
……
“娘!我回來了!”余云闕人未至聲先至,剛跨進大門就看見一個婆子立在屋檐下,沖余云闕行了一禮:“小姐回來了,夫人命我來接小姐?!本瓦@么一路引著余云闕進了屋。
雕花木窗旁,美人靠上,有人沖著她輕輕的喊了一聲:“阿雀……”“娘……”余云闕疾步上前,柳氏挽住余云闕的手,一下下摸著她的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余云闕靠在母親的膝蓋上,任由母親摩挲著她的頭發(fā),“娘……”“一會兒婚禮結(jié)束別著急走,去看看你父親……”
“好。”余云闕低聲應(yīng)了,轉(zhuǎn)而站起身對著母親撒嬌。
“娘,二哥也太不講道理了,結(jié)婚怎么還突然提前了呢?搞得我手忙腳亂的……”
柳氏突然就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你二哥原來也沒打算這么快成親,是你爹爹,他……你父親要你二哥納妾,你二哥咬死了不愿,把結(jié)婚啟事直接登報了,這才逼得你父親松口讓他們成親。”
余云闕想起了那個青色的身影。
“那今天來接我的那個姐姐……”
“什么姐姐,別瞎說,”柳氏拍拍她,“那是你父親新納的妾?!?/p>
“妾?!”余云闕瞪大了眼睛,“爹爹納妾?!”
“這么激動做什么?你父親又不是沒有過妾室,只不過那二姨娘命薄去得早罷了?!?/p>
“娘你怎么都不反對呀?而且爹爹都要四十的人了,那姐姐也就和我差不多大,他怎么能……”
“你又渾說什么?!”柳氏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洋墨水喝多了把你腦子喝糊涂了是不是?你父親納妾便納妾,哪輪得到你一個小輩置喙!要不是你父親和你大哥說讓你出國留學(xué),你現(xiàn)在都定親嫁人了!再瞎說就給我去跪祠堂!”
“娘!”余云闕還想爭辯,就看見一個小廝掀了簾子進來,“見過夫人,小姐,稟夫人,老爺說婚禮要開始了?!?/p>
聽了這話,柳氏理了理衣裳,遞給余云闕一個“不許亂說話”的眼神,扶著丫鬟一搖三擺的走了。
現(xiàn)在是民國,全套的中式婚禮早便不時興了,余家這次的婚禮是中西結(jié)合式的,新娘子坐著轎車過來,穿著大紅的喜服,蓋著繡滿金線的蓋頭,余云闕跟著母親去到了前院,一打眼就看見二哥站在大門口,翹首以盼,等待著自己的佳人。
門外,流水一般的嫁妝鋪天蓋地,紅毯綿延,大紅色的各類錦緞纏繞在檀木箱上,嗩吶緊緊追隨著汽車的腳步,鞭炮聲此起彼伏,丫鬟婆子們頭上簪著鮮艷的嬌花,手上拎著籃子,隨著車隊一起前行,將籃子里的糖果,蜜棗,花生,以及少量的銀元一起灑向人群。
盡管剛剛下過一場暴雨,但如此盛大的排場還是吸引了來往的行人的目光,紛紛在此駐足,小孩子在人群里鉆來鉆去,為著糖果的歸屬吵吵鬧鬧。
“新娘子來咯!”
隨著喜婆的一聲吆喝,余云闕轉(zhuǎn)頭,看見二哥匆匆忙忙的迎上去,接過那只白皙的手,小心翼翼的引著她向前。
有多事的人眼尖,一眼就瞅見了新娘子,隨即叫嚷起來,“余二少爺大手筆?。 薄坝嗉业亩倌棠炭捎懈A?!”“這衣裳是出自云容樓吧?!”“這么漂亮的新娘子,二少爺當(dāng)然要捧在心尖兒上了!”“二少爺還真是情深似海呢!”
余云闕仔細(xì)打量著那身喜服,發(fā)現(xiàn)確實出自花落庭之手,也是小小驚訝了一把。
花落庭的制衣手藝,是南城出了名的,南城多少豪門世家千金,都想穿上云容樓的花掌柜親手做的衣服。奈何花落庭生性高傲,且為人古怪,若是她不愿意,便是黃金萬兩也不肯動刀,非要人家千央萬求,在合眼緣的情況下才肯動手,而且不接受任何更改退換,不然她就算燒了裙子也不會把它交給單主。但是沒辦法,可能天才大多如此,花落庭也不是什么普普通通小裁縫,眾千金也只好望裙興嘆了……
不過二哥自小和余云闕一樣去的是西式的學(xué)堂,極為自重,最喜歡擺架子,他那么自傲的一個人,居然會愿意去求花落庭?!看來這位嫂嫂真的是二哥的心上人了。
喜婆扶著新娘子跟在二哥身旁,路過余云闕身邊時,她只能看見那一方紅蓋頭下彎起的紅唇,想來這位嫂嫂和二哥兩情相悅,應(yīng)該也是一段好姻緣。
“一拜天地!”
一片火紅里,余云闕看著她二哥牽著那長長的紅錦,沖著門外下拜,烏云早已散去,彼時黃昏,昏澄的日光撒下,直直照到了新人的腳邊。
那塊紅錦,像是要燒起來了一樣。
不知為何,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出來那個纖細(xì)的身影。
“二拜高堂!”
大紅燈籠掛在墻邊,到處都是鮮艷的紅。她看見父親摸著胡子,表面上嚴(yán)肅,可眼神里透著溫柔。母親含笑看著兩位新人對她拜下,手上的玉鐲泛著光暈,蒼翠欲滴。
“夫妻對拜!”二哥轉(zhuǎn)身下拜,余云闕站著他身后,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想來,也是極高興的。
“禮成!”賓客們歡呼著,起著哄,到處都是笑鬧聲,就連穿梭在紅燭燈影里的下人們都是喜氣洋洋的--二少爺成親了,她們也有賞錢。
“送入洞房!”真好啊,二哥有妻子了……
一片片的紅錦下,余云闕垂著頭,二哥會為了新嫂嫂違抗了父親,倒也說得通。
只是父親為何又要納妾呢?總不至于真是老樹開花吧……
那個新姨娘……余云闕想了想,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雙清透的眼睛。應(yīng)該也不是什么專門勾引有錢人的壞女人,畢竟她長得那么好看,勾引她爹也太虧了,要勾也是勾她哥??!
到了這時她才想起,自己還弄臟了她的衣服,得趕緊還一件給人家。余云闕不覺得對面會主動來要衣服,畢竟“看著膽子好小啊……”
不過……余云闕暗自思忖著,她就算委身給了糟老頭子,她看起來,不像是有怨的樣子……別的不談,就那一雙眼睛,像極了她在巴黎時喝的香檳,不過顏色不一樣罷了……那她到底為了什么呢?
余云闕左看右看,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人的身影,就悄悄去問柳氏。“三姨娘?她是妾,主人家娶親,她沒資格來?!?/p>
若為妾,則萬事悲。余云闕深以為然。更加懷疑這個所謂的三姨娘的目的??偛荒苷f是她心甘情愿的跟了她爹一輩子待在后院吧。說給鬼鬼都得扇一巴掌讓她清醒清醒。
末了,余云闕嘆了口氣,還是先去給人買身衣服賠禮道歉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