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走。"
這四個字像四顆子彈,一顆一顆射入張桂源的胸膛。他躺在病床上,眼睜睜看著陳奕恒走向陳浚銘,眼中的光芒一點點熄滅。不,這不是選擇,這是犧牲。陳奕恒從來就沒想過要活,他只是想讓他們活。
"奕恒...不要..."張桂源掙扎著想要起身,但鎮(zhèn)靜劑和失血讓他的身體沉重如鉛。他只能無力地看著陳奕恒停在陳浚銘面前,像個認(rèn)命的孩子般低下頭。
陳浚銘勝利的微笑讓季瑤發(fā)出壓抑的啜泣。他一手持槍,一手撫上陳奕恒的臉頰,拇指擦去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聰明的決定,寶貝。"這個親昵的稱呼讓陳奕恒輕微顫抖,但他沒有躲開。
"先叫救護(hù)車。"陳奕恒聲音平靜得可怕,"確保他們安全離開。"
"當(dāng)然。"陳浚銘爽快地掏出手機撥通號碼,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陳奕恒的臉,"市中心醫(yī)院,七樓東區(qū),兩名重傷患者。對,槍傷和頭部外傷。"
掛斷電話,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滿意了?現(xiàn)在,跟我來。"
陳奕恒最后看了張桂源一眼。那短暫的目光交匯中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情感——告別、歉意、還有一絲隱秘的希望。張桂源想喊,想抓住他,想告訴他不要這樣做,但嘴唇只能無力地顫動,吐出幾個氣音:
"別...走..."
陳奕恒輕輕搖頭,用口型說了兩個字:"活著。"
然后他轉(zhuǎn)身,跟著陳浚銘走出病房,消失在走廊的陰影中。幾分鐘后,當(dāng)急救人員沖進(jìn)來時,張桂源終于允許自己陷入黑暗,但陳奕恒最后的眼神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即使在昏迷中也清晰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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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一切都是白色的。
陳奕恒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純白的天花板,白得刺眼,白得令人窒息。他試圖抬手遮擋光線,卻發(fā)現(xiàn)手腕被柔軟的束縛帶固定在床邊。不是醫(yī)院那種粗糙的材質(zhì),而是上等真皮,內(nèi)襯羊絨,確保不會磨傷皮膚。
"醒了?"
陳浚銘的聲音從右側(cè)傳來。陳奕恒緩慢轉(zhuǎn)頭,看到他坐在一把扶手椅里,穿著白大褂,手里拿著平板電腦,像個查房的醫(yī)生。房間不大,布置簡潔,看起來像高級病房,但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厚重的金屬門。
"這是哪里?"陳奕恒的聲音嘶啞,喉嚨像是被砂紙摩擦過。
"我們的家。"陳浚銘微笑,放下平板走到床邊,解開束縛帶,"確切地說,是你的房間。我按照你小時候的臥室布置的,記得嗎?藍(lán)色星空壁紙,實木書桌,還有那個總是不準(zhǔn)你碰的玻璃球。"
陳奕恒這才注意到房間細(xì)節(jié)——確實是他十二歲前的臥室復(fù)刻版,只是沒有窗戶,而且所有家具邊角都包上了防撞軟墊。一個精心打造的牢籠,包裹著童年記憶的糖衣。
"季瑤...張桂源..."他艱難地坐起來,肌肉酸痛得像被卡車碾過。
"都活著。"陳浚銘遞給他一杯水,"我信守承諾?,F(xiàn)在,該你履行諾言了。"
水杯在陳奕恒手中微微顫抖。他小口啜飲,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陳浚銘不可能這么簡單就放過他們,一定有后手。但此刻,知道他們還活著就足夠了。
"你想要什么?"他放下杯子,直視陳浚銘的眼睛。
"你。"陳浚銘的回答簡單直接,"全部的你。思想、靈魂、每一寸注意力。"他俯身,手指輕輕梳理陳奕恒的頭發(fā),"但首先,我們需要解決一個小問題。"
他走向墻邊的柜子,取出一個銀色金屬箱。打開后,里面是一排注射器和幾瓶藥劑。陳奕恒本能地向后縮,但陳浚銘只是笑了笑:
"別怕,不是痛苦的事。恰恰相反,這會讓你...更自由。"
針頭刺入頸靜脈的瞬間,陳奕恒咬緊了牙。冰涼的液體涌入血管,帶來一種奇異的輕盈感,仿佛靈魂正在脫離肉體。
"這是什么?"他努力保持清醒。
"禮物。"陳浚銘輕吻他的額頭,"永遠(yuǎn)清醒的禮物。"
藥效發(fā)作得很快。陳奕恒感到疲憊一掃而空,思維異常清晰,感官敏銳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但同時,某種深層的、本能的需求被剝奪了——睡眠的欲望消失了。
"你剝奪了我的睡眠。"他陳述事實,聲音平靜得不像自己。
陳浚銘滿意地點頭:"聰明。睡眠是危險的,奕恒。在夢中,你會回到他身邊,會計劃逃跑,會..."他的手指劃過陳奕恒的鎖骨,"背叛我們的約定。"
"約定是你單方面定的。"陳奕恒反駁,但語氣里沒有憤怒,只有疲憊。
"細(xì)節(jié)不重要。"陳浚銘走向門口,"休息一會兒吧,雖然不能睡,但躺著也有好處。晚餐時我來接你。"
門關(guān)上后,陳奕恒終于允許自己崩潰。他蜷縮在床上,無聲地顫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沒有淚水——藥物似乎也抑制了這一點。他只是顫抖,像個凍僵的人,盡管房間溫度宜人。
床頭柜上擺著幾本書,都是他童年最愛讀的。墻上掛著他十二歲生日時畫的拙劣水彩畫。書桌上甚至放著他曾經(jīng)收集的貝殼。每個細(xì)節(jié)都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要讓他感到"回家"了。最諷刺的是,這個復(fù)制品比他真正的"家"更像家。
晚餐很豐盛,全是他喜歡的菜。陳浚銘像個殷勤的戀人,為他夾菜倒水,談?wù)撝鵁o關(guān)緊要的話題,仿佛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情侶共進(jìn)晚餐。陳奕恒機械地咀嚼,嘗不出任何味道。
"別這樣,奕恒。"陳浚銘嘆氣,放下筷子,"試著接受現(xiàn)實。你在這里很安全,被愛著,什么都不缺。而外面..."他輕笑一聲,"張桂源已經(jīng)放棄找你了。警方結(jié)案了,所有人都相信你自愿跟我離開。"
謊言。陳奕恒比任何人都清楚張桂源不會放棄。但此刻的反駁毫無意義,他需要保存體力,觀察,等待。
"我想彈鋼琴。"他突然說。
陳浚銘挑眉:"為什么?"
"習(xí)慣。"陳奕恒聳肩,"每晚八點。你知道的。"
確實,陳浚銘知道。在陳家的那些年,每晚八點陳奕恒都會在琴房彈奏一小時。這是為數(shù)不多被允許的獨處時間。
"可以。"陳浚銘最終同意,"我讓人準(zhǔn)備。但有個條件——我要在旁邊。"
于是每晚八點,陳奕恒坐在三角鋼琴前,手指在琴鍵上起舞。陳浚銘坐在不遠(yuǎn)處的扶手椅里,閉眼欣賞,像個陶醉的音樂會聽眾。而陳奕恒則通過肖邦和德彪西的旋律,向可能永遠(yuǎn)聽不到的人傳遞信息——他還活著,他還記得,他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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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過去。陳奕恒的皮膚因為缺乏自然光照變得近乎透明,血管在表面清晰可見。他的體重下降了八公斤,手腕細(xì)得能圈住大拇指和食指。藥物讓他不需要睡眠,但也剝奪了深度休息的能力。他像個精致的幽靈,游蕩在這個精心設(shè)計的牢籠中。
陳浚銘的"治療"遠(yuǎn)不止于此。每晚彈琴后,他會帶陳奕恒去"檢查室",連接各種儀器監(jiān)測腦電波和神經(jīng)反應(yīng)。有時是藥物,有時是電刺激,有時只是漫長的談話——關(guān)于童年,關(guān)于他們"共同"的記憶,關(guān)于未來。
"你記得你第一次叫我'哥哥'嗎?"某個夜晚,陳浚銘一邊調(diào)整儀器一邊問,"你六歲,剛來陳家,害怕打雷。我讓你躲在我床上,你抓著我的睡衣說'謝謝哥哥'。"
陳奕恒記得。但他記得的版本是十五歲的陳浚銘故意在暴雨夜把他鎖在門外,直到他嚇得哭出來才"拯救"他。記憶可以被扭曲,就像陳浚銘扭曲了所有"治療"的目的。
"記得。"他輕聲回答,因為反駁毫無意義。
"那時候我就決定要永遠(yuǎn)保護(hù)你。"陳浚銘的手指滑過他的太陽穴,冰冷的觸感,"即使你不理解,即使你恨我。"
儀器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記錄著陳奕恒平靜的生理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學(xué)會在監(jiān)測時控制思緒,將真實想法埋藏在意識最深處。就像他學(xué)會在彈琴時用特定的音符組合傳遞信息,即使99%的可能沒人能聽到。
這晚的"治療"結(jié)束后,陳浚銘反常地沒有立刻帶他回房間,而是推來一個輪椅:"今天有驚喜。"
他們穿過幾條走廊,來到一扇陳奕恒從未見過的門前。陳浚銘輸入密碼,門滑開,露出一個玻璃圍成的陽光房。真正的陽光,透過特殊材質(zhì)的玻璃照射進(jìn)來,溫暖而不灼熱。房間中央是一架白色三角鋼琴,旁邊放著樂譜架。
"喜歡嗎?"陳浚銘像個期待表揚的孩子,"我知道你懷念陽光。這間房完全隔音,玻璃是單向的,外面看不到里面。你可以每天來這練琴,真正的鋼琴,不是電子模擬。"
陳奕恒走向鋼琴,手指輕觸琴鍵。完美的音準(zhǔn),上等的材質(zhì)。在這個精心設(shè)計的地獄里,這確實是個驚喜。
"謝謝。"他輕聲說,因為這是陳浚銘期待的回應(yīng)。
"為我彈一首吧。"陳浚銘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隨便什么。"
陳奕恒的手指在琴鍵上徘徊片刻,然后落下。不是肖邦,不是德彪西,而是一首簡單的小夜曲,他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常哼唱的旋律。陳浚銘不可能知道這個——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完全屬于自己的記憶。
彈奏時,他看向"窗外"。那不是真正的景色,而是高清顯示屏上的影像——一片花園,遠(yuǎn)處有山,偶爾有鳥飛過。逼真得令人心碎。
曲終時,陳浚銘鼓掌,眼中閃爍著真實的愉悅:"美極了。我從未聽過這首。"
"我媽媽寫的。"陳奕恒輕聲說,試探陳浚銘的反應(yīng)。
果然,陳浚銘的表情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復(fù):"你很少提起她。"
"沒什么可提的。"陳奕恒合上琴蓋,"她死了,我六歲。"
這是個謊言。他的母親還活著,在某處。這是張桂源——陳景明——曾經(jīng)告訴他的。但此刻提起她,只是為了觀察陳浚銘的反應(yīng),尋找可能的弱點。
"明天再來?"陳浚銘推著輪椅問,似乎急于離開這個話題。
陳奕恒點頭,任由自己被推回那個白色牢籠。路上,他注意到走廊拐角新增了一個攝像頭,天花板角落的通風(fēng)口被加密了。陳浚銘在不斷升級這個監(jiān)獄的安全措施,為什么?除非...他確實擔(dān)心有人會找到這里。
這個認(rèn)知像黑暗中的火星,微弱但真實。陳奕恒小心地將其藏好,就像囚徒藏起一片可能磨成鑰匙的金屬。
當(dāng)晚"入睡"前——如果清醒地平躺能稱為入睡的話——陳奕恒注意到床頭柜上的書被人動過。不是陳浚銘,他從不碰這些"裝飾品"。那么是誰?清潔工?醫(yī)生?
他翻開最上面那本《小王子》,發(fā)現(xiàn)第21頁被折了一個小角。這一頁講的是狐貍請求被馴服的故事。陳奕恒的心跳加速,但面色如常??赡苁乔珊?,也可能是陷阱。他需要更多證據(jù)。
第二天彈琴時,他在肖邦的《夜曲》中加入了幾個微妙的變奏——如果他們真的在監(jiān)聽,會懂這個信號。然后他等待。
三天后,當(dāng)陳奕恒再次進(jìn)入陽光房時,發(fā)現(xiàn)鋼琴譜架上多了一頁樂譜——莫扎特的《小夜曲》,但第三小節(jié)被刻意修改了。他的手指微微發(fā)抖,幾乎無法控制彈奏的力度。這不是巧合,也不是陳浚銘的陷阱。這是回應(yīng)。
有人在找他。而且離得很近。
那天晚上,陳奕恒久違地感到了疲憊。藥物的效果似乎在減弱,睡眠的欲望如潮水般涌來。他抵抗著,因為不確定這是否是陳浚銘的新測試。但最終,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夢里,他回到了醫(yī)院的走廊,張桂源躺在病床上,血流不止。但這次,他沒有跟陳浚銘走,而是撲向病床,用手按住那個傷口,喊著張桂源的名字。而張桂源睜開眼睛,用熟悉的聲音說:"我在這里,小恒。我一直在這里。"
陳奕恒驚醒時,發(fā)現(xiàn)枕頭是濕的。藥物失效了,他流淚了。更糟的是,陳浚銘站在床邊,手中拿著記錄板,表情難以捉摸。
"做了什么夢?"他輕聲問,手指撫過濕漉漉的枕頭。
陳奕恒本能地撒謊:"不記得了。一片空白。"
陳浚銘笑了,那笑容讓陳奕恒血液凝固:"有趣。因為監(jiān)測顯示你在REM睡眠期,而且說了話。"他俯身,嘴唇幾乎貼上陳奕恒的耳朵,"你喊了'景明哥'。"
懲罰來得迅速而殘酷。接下來72小時,陳浚銘親自監(jiān)督"治療",加大了清醒藥物的劑量,并引入了一種新儀器——每當(dāng)陳奕恒的眼皮因疲憊而垂下,就會受到輕微電擊。不致命,但足以讓人痛不欲生。
"這是為你好。"陳浚銘一邊調(diào)整電極一邊解釋,"睡眠會讓你軟弱,做夢會讓你分心。我們需要你保持清醒和專注。"
到第三天晚上,陳奕恒已經(jīng)出現(xiàn)幻覺。墻角有影子蠕動,空氣中飄著不存在的音符,有時他甚至看到張桂源站在房間角落,對他無聲地說話。最可怕的是,他知道這些不是藥物副作用,而是長期睡眠剝奪的必然結(jié)果。
第四天清晨,當(dāng)陳浚銘終于滿意地宣布"治療"結(jié)束時,陳奕恒已經(jīng)瀕臨崩潰邊緣。他被允許回到自己房間,但束縛帶換成了更緊的型號,床頭新增了一臺監(jiān)測腦電波的機器。
"休息吧。"陳浚銘吻了吻他的額頭,語氣溫柔如常,"明天我們繼續(xù)鋼琴課。"
門關(guān)上后,陳奕恒盯著天花板,突然注意到一個細(xì)微的變化——通風(fēng)口的螺絲有新劃痕。有人動過它。在極度的疲憊和藥物作用下,這個發(fā)現(xiàn)幾乎讓他笑出聲。多么諷刺,在他最虛弱的時候,希望卻最近。
他輕輕哼起母親的小夜曲,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在旋律中,他想象著通風(fēng)口被撬開,張桂源——不,陳景明——從里面爬出來,像當(dāng)年救他時那樣說:"我來帶你回家,小恒。"
但通風(fēng)口紋絲不動,房間依舊寂靜。只有監(jiān)測儀的"滴滴"聲陪伴著他,提醒著他:還活著,還有人值得等待,還有一場未完成的營救。
在藥物的強制清醒中,陳奕恒閉上眼睛,不是為睡眠,而是為保存那微弱的希望之火。無論還要等多久,無論還要承受什么,他會活下去,直到光明再次照進(jìn)這個永夜般的牢籠。
[黑暗結(jié)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