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殘陽如血。
張婉站在后山的松樹下,手中拂塵輕搭臂彎,目光卻死死盯著方十里外的天空。常人眼中不過是尋常天,在她眼中卻是一片翻滾的暗紅色怨氣,如同沸騰的血池般直沖云霄。
她從清晨趕路到現(xiàn)在,卻還是差些距離。但實在不是腿腳問題,兩是這山太多太險。
“好重的怨氣...”她低聲呢喃,眉頭緊鎖。修道幾百余年,這般強烈的怨氣她還是頭一次見。奶奶曾說過,怨氣越深,背后的冤屈越重。那片怨氣中隱約可見一張扭曲的女子面孔,時隱時現(xiàn),痛苦而猙獰。
張婉掐指一算,臉色驟變:“嘶…今夜子時,怕是有厲鬼要成形出來害人啊”。
她在衣兜里摸索一陣,只取了桃木劍、符紙,臨行前,她在心里給祖師像前上了三炷香,默默禱告“祖師爺保佑,弟子此去必當(dāng)化解冤屈,度化亡魂?!?/p>
山路崎嶇,張婉卻如履平地。她自幼習(xí)武,身形輕盈,不多時便已接近怨氣源頭??傻葟埻裼址^一陣山后,心中不禁一驚,那怨氣的源頭是在一個村落里頭,但這村落的位置又十分古怪。
這村子窩在群山坳底,像被一只巨掌狠狠摁進(jìn)地縫里。東邊的崖壁陡如刀削,灰白的巖石裸露著,寸草不生,活似一具剝了皮的獸骨;西側(cè)的山嶺雖低矮些,卻怪石嶙峋,黑黢黢的亂石堆里偶爾竄出幾只瘦鴉,叫聲嘶啞如咳血。
北面的主峰終年霧氣繚繞,山頂歪著一棵枯松,枝干虬結(jié)如鬼爪,每逢風(fēng)起便簌簌抖落些腐葉,飄到村里便成了不祥的灰雪。南向本該是生門,偏生兩座土丘突兀交疊,活像合攏的獸牙,把最后一條出山的窄路也咬斷了。
這地方連風(fēng)都是死的,甚至無水,活像一個困獸之籠。明明窮山惡水,但那村落不僅不受影響,反而燈火通明著。
“真是怪了,有人煙就先暫且不提了,這還沒到傍晚啊,太陽還在沒落呢就點燈了?”張婉咋想咋不對,最后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就是:這村是真有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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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婉進(jìn)村穿過村門口,那村門口立了塊城碑叫魏家村。村口老槐樹下熱鬧得很。幾個穿紅襖的姑娘正在踢毽子,彩羽翻飛間笑聲銀鈴般清脆;貨郎擔(dān)著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被一群垂髫小兒圍著叫嚷;更遠(yuǎn)處,兩個老漢蹲在石碾旁下棋,爭得面紅耳赤。
張婉的指尖卻悄悄掐緊了桃木劍柄。
太吵了。那些笑聲尖利得像用指甲刮陶甕,貨郎搖鼓的節(jié)奏分明是招魂幡的拍子。更怪的是日頭,來時火紅如血的太陽照在張婉身上,但這時竟泛著層病態(tài)的靛藍(lán)色,仿佛隔了層看不見的尸油。
"道長是來討水喝的嗎?"穿綠衫的圓臉?gòu)D人挎著竹籃迎上來,籃里新摘的野菜還帶著泥腥氣。她嘴角咧開的弧度恰到好處,可眼珠子卻一動不動,像兩顆泡在酒里的黑枸杞。
張婉頷首行禮,衣兜下的桃木劍突然震鳴。她瞥見婦人后頸有塊銅錢大的青斑,正隨著脈搏緩緩蠕動。貨郎的糖葫蘆在陽光下滲出猩紅糖漿,一滴,兩滴,落在塵土里竟變成細(xì)小的紅蟲。樹下踢毽子的姑娘們忽然齊刷刷轉(zhuǎn)頭,毽子啪地掉在地上,那根本不是羽毛扎的,分明是一團(tuán)糾纏的灰白頭發(fā)。
兜中黃符無風(fēng)自動,上書 生人勿近 四字忽燃起幽綠火苗,轉(zhuǎn)瞬成灰。桃木劍錚地一聲清鳴,張婉旋身斬斷一個人脖頸時,忽然發(fā)覺劍鋒滯澀如陷泥沼。
她旋身劈開撲來的貨郎,草靶子炸裂的瞬間,數(shù)十串糖葫蘆竟化作赤紅蜈蚣漫天飛濺。張婉左手掐雷局一指,手中飛出三道黃符,遇風(fēng)即燃成火網(wǎng)將毒蟲盡數(shù)焚滅。
那些嬉笑的村民終于露出真容,他們的皮膚像濕紙般剝落,露出內(nèi)里蠕動的水蛭群。穿紅襖的姑娘們脖頸突然伸長,發(fā)髻散開成無數(shù)灰白手臂,帶著腌漬般的腐臭抓向她。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張婉腳踏禹步,劍尖劃過的軌跡在空中凝成金光八卦。最先撞上陣法的三個“人”頓時僵住,七竅里鉆出嘶叫的黑煙。她趁機甩出符,符被嵌入槐樹皮竟發(fā)出金鐵交鳴之聲,整棵樹干裂開一張?zhí)手ひ旱拇笞臁?/p>
當(dāng)桃木劍貫穿最后那個綠衫婦人的眉心時,異變陡生。 那些被斬落的頭顱在地上骨碌碌滾動,裂開的紙皮下竟?jié)B出朱砂。
“不對”她咬破舌尖噴出血霧,左手掐雷局指訣。血珠在空中凝成八卦圖形,映照出整個村莊扭曲的真相,老槐樹的根系全是蠕動的血管。
三張符從袖中飛出,在空中自燃成青鸞火鳥?;鹧媛舆^之處,村民們的皮囊如蠟油融化,露出內(nèi)里纏繞的怨發(fā)。張婉劍尖挑起燃燒的符灰,在虛空畫出血色破煞符。
所有景象都突然倒卷,她看到自己斬出的每一劍都化作金線,在天地間織成密網(wǎng),而網(wǎng)的另一端竟連在她自己后背的槐樹上。那些被斬殺的鬼物,原來都是她三魂七魄的倒影。
桃木劍咔嚓斷裂的瞬間,現(xiàn)實如鏡面般破碎,張婉才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站在村口,從未進(jìn)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