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海燕”的預警,如同一聲凄厲的警報,撕裂了基地原本緊張有序的節(jié)奏。鉛灰色的云層從海的方向滾滾壓境,像沉重的鉛塊堆疊在天際線。風不再是戈壁常見的粗礪砂風,而是帶著海腥味的、粘稠而狂躁的前兆,卷起地上的沙塵和枯葉,抽打在建筑物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整個基地如同繃緊的弓弦,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刺耳的警報聲間歇性地劃破壓抑的空氣,車輛、人員調動頻繁,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焦灼。
林晚站在航醫(yī)中心二樓的走廊窗前,看著外面被狂風蹂躪的旗桿和低空盤旋的警戒直升機。她的心也如同這天氣,陰沉而翻騰。鄧放那句冰冷的警告——“調崗申請,我會處理”——如同魔咒般縈繞在耳邊。果然,不到半天,秦衛(wèi)國主任就帶著歉意和不容置疑的口吻通知她:鑒于“海燕”臺風帶來的極端氣象條件和保障壓力劇增,她被臨時調整崗位,從核心的飛行保障組調離,負責外圍的氣象數(shù)據(jù)監(jiān)測與初步生理影響分析工作。
“小林啊,別多想,”秦衛(wèi)國看著林晚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寬慰道,“臺風保障任務重,分工不同而已。氣象數(shù)據(jù)對飛行決策至關重要,同樣需要細心和專業(yè)?!?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鄧放也是出于安全考慮,畢竟你是新同志,經(jīng)驗不足,面對突發(fā)極端情況壓力太大。”
安全考慮?林晚心中冷笑。是怕她再靠近那些塵封的秘密吧?是怕她在核心崗位接觸到更多關于“雷暴”、關于哥哥事故的蛛絲馬跡吧?鄧放的動作,快得驚人,也決絕得令人心寒。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用盡力氣才壓下翻涌的委屈和憤怒,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是,主任,我明白。我會做好新崗位的工作。”
新的崗位在基地氣象監(jiān)測站側翼的一個小辦公室。這里遠離塔臺和機庫的核心喧囂,只有幾臺不斷刷新著衛(wèi)星云圖、氣壓、風速風向數(shù)據(jù)的顯示器發(fā)出單調的光和輕微的嗡鳴。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越來越暗,翻滾的云層如同沸騰的墨汁,醞釀著毀天滅地的力量。
林晚坐在電腦前,目光看似專注地盯著屏幕上不斷跳躍的數(shù)字和變幻的云圖,心思卻早已飛遠。鄧放的反應,檔案室的對峙,還有那張被汗水濡濕的紙條——“數(shù)據(jù)有重大隱患!他們想逼我作假,否則……”——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她腦海中反復播放,像一把鈍刀在反復切割她的神經(jīng)。
“否則”后面是什么?那個“重大隱患”到底是什么?哥哥用生命捍衛(wèi)的真相,難道就要被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徹底掩埋?不!她不能放棄!即使被邊緣化,這里依然是基地的一部分!氣象數(shù)據(jù)……或許也能成為線索?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利用崗位的便利,小心翼翼地、如同在雷區(qū)穿行般,在基地內部網(wǎng)絡的公開和半公開資料庫里搜尋與“雷暴”項目相關的技術文檔、特別是關于S-XX型(“雷暴”的前身)的歷史報告摘要,以及任何提及“顫振”、“數(shù)據(jù)穩(wěn)定性”、“邊界測試”的關鍵詞。
時間在壓抑中流逝。夜幕降臨,窗外的風更大了,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嘯。監(jiān)測站里只剩下值班人員和林晚。巨大的落地窗被密集的雨點瘋狂抽打,模糊了外面的一切景象,只有偶爾劃破天際的慘白閃電,瞬間照亮外面狂舞的樹影和空蕩蕩的跑道。
林晚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準備起身去倒杯水。就在她走過通往后面小庫房的昏暗走廊時,一陣極輕微的、壓抑的聲響吸引了她的注意。聲音似乎是從機庫方向一個堆滿廢棄器材和蒙塵油布的角落里傳來的。
鬼使神差地,她放輕腳步,貼著冰冷的墻壁,悄悄靠近。
角落里,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著她,倚靠在一個蒙著帆布的、巨大而陳舊的飛機起落架部件上。借著遠處機庫大門透進來的微弱燈光和窗外閃爍的雷電,林晚看清了那是鄧放。
他手里拿著一樣東西。即使光線昏暗,林晚也一眼認了出來——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但邊角已經(jīng)磨損泛白的舊式飛行夾克。那是哥哥林越的!她絕不會認錯,衣領內側還有她小時候調皮繡上去的一個歪歪扭扭的“越”字!哥哥犧牲后,這件夾克作為遺物被送回家里,后來母親睹物思人太過痛苦,才將它捐給了基地紀念館。它怎么會在這里?在鄧放手里?
鄧放沒有穿飛行夾克,只穿著單薄的作訓服。他低著頭,手指極其緩慢地、近乎貪婪地撫摸著那件舊夾克的布料,動作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溫柔和……脆弱。他的肩膀微微塌陷著,不再是平日里那個頂天立地、如同鋼鐵堡壘般的首席試飛員,而像是一個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脊梁、疲憊不堪的旅人。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劃過,瞬間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林晚清晰地看到,一滴水珠順著他緊抿的嘴角滑下,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是雨水?還是……
林晚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恨意、憤怒、對哥哥的思念,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眼前景象觸動的心疼,復雜地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腳下卻踩到了一截松動的金屬管。
“哐當!”一聲脆響在寂靜的角落格外刺耳。
鄧放的身體瞬間繃緊!他猛地轉過身,動作快如獵豹,眼中所有的脆弱和溫柔在剎那間消失殆盡,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銳利如刀的審視。當看清陰影里站著的是林晚時,他眼中的冰冷瞬間化為更深的、幾乎凝成實質的寒意和一絲被窺破秘密的惱怒。
“誰讓你在這里的?!”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雷霆般的威壓,一步跨到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將她籠罩在陰影里。那股熟悉的、帶著高空寒意的壓迫感再次襲來。
林晚被他的氣勢所懾,心臟狂跳,下意識地想后退,但脊背已經(jīng)抵住了冰冷的墻壁。她強迫自己迎上他冰冷的視線,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卻帶著不肯退縮的倔強:“我……我倒水路過。鄧首席,這么晚了,您拿著我哥哥的遺物……在這里做什么?”
“與你無關!”鄧放的聲音斬釘截鐵,眼神凌厲得如同要將她洞穿。他迅速將手中的飛行夾克疊好,緊緊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一件不容他人染指的珍寶。“記住你的崗位!立刻回去!”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最后通牒的意味。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一個焦慮的聲音打破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鄧首席!原來您在這兒!總工和指揮長請您立刻去一號簡報室!關于‘雷暴’明天的首飛預案,有重大調整!氣象臺最新分析,‘海燕’中心最大風速又提升了!副總師那邊堅持原方案,認為在臺風邊緣的縫隙區(qū)可以抓住窗口期!但總工和氣象組的意見分歧很大!吵得很兇!”
鄧放眼神一凜,所有的私人情緒瞬間被拋到腦后,只剩下試飛員面對險情的絕對專注和凝重。他最后冷冷地瞥了林晚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警告和讓她遠離的意味,然后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簡報室方向走去,步伐迅疾如風,將那件舊飛行夾克緊緊護在臂彎里。
林晚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聽著鄧放的腳步聲迅速遠去,融入外面呼嘯的風雨聲中。她大口喘息著,剛才鄧放眼中那轉瞬即逝的脆弱和痛苦,還有那句“副總師堅持原方案”……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混亂的思緒!
她猛地想起在檔案室門外偷聽到的只言片語——“不能重蹈覆轍”!難道……那個當年逼迫哥哥作假、篡改數(shù)據(jù)的人,就是現(xiàn)在堅持要在臺風邊緣進行“雷暴”首飛的這位副總師?!而鄧放……他反對!他提到了“覆轍”!
巨大的寒意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林晚。她看著窗外如同末日般的狂暴風雨,仿佛看到了那架即將沖入風暴中心的“雷暴”,也看到了三年前哥哥那架失控墜落的戰(zhàn)機……歷史,難道要在同一個地方,以同樣的方式,再次上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