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沒在無光的深海,冰冷而粘稠。疼痛是唯一的坐標,來自四肢百骸,來自靈魂深處。偶爾有微弱的光亮和溫暖試圖穿透這黑暗,卻如同螢火,轉(zhuǎn)瞬即逝。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清冽的、帶著濃郁生命氣息的藥香,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云澈混沌的意識中漾開漣漪。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不是冰冷的沼澤,不是崩塌的洞穴,也不是旋轉(zhuǎn)的歸墟之門。而是一片柔和的光線,來自頭頂鑲嵌著發(fā)光螢石的穹頂??諝鉁嘏稍?,彌漫著令人心神安寧的藥香。他躺在一張由某種溫潤玉石雕琢而成的床榻上,身上蓋著柔軟的、散發(fā)著淡淡草木清香的薄被。
身體……很沉重,如同灌滿了鉛。但那種時刻撕裂經(jīng)脈、靈魂被冰冷意志撕扯的劇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平靜。
他嘗試著動了動手指,有些僵硬,但能控制。他抬起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掌上。皮膚依舊蒼白,但那些青、黑、藍三色交織、如同烙鐵般的詭異紋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玉質(zhì)的、光滑卻冰冷的質(zhì)感。他摸了摸眉心,那里光滑一片,沒有印記,也沒有那點令人心悸的“虛無”之色。
力量……還在。他能感覺到丹田處一股冰冷、凝練、如同萬載玄冰般沉寂的龐大力量在緩緩流淌。這力量不再是三種沖突力量的混亂集合,而是被一種更高層次的、冰冷的意志強行糅合、壓縮、統(tǒng)御后的產(chǎn)物。它不再狂暴,卻更加危險,如同沉睡在冰層下的火山。
但更讓他感到陌生的,是腦海。
空。
一片近乎荒蕪的空。
如同被一場暴風雪徹底洗劫過的曠野。沒有青云山的雨,沒有玄塵師父的旱煙味,沒有竹林的劍嘯,沒有藥園的泥土氣息……甚至……沒有那張帶著淚痕、酷似幽月的臉。
他記得“云澈”這個名字,記得“青冥劍”,記得“修煉”的概念。他記得力量運行的軌跡,記得一些基礎的劍訣和藥理知識。但所有與“人”有關(guān)的記憶,所有帶著溫度的情感,所有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都被一層厚厚的、冰冷的“霜”覆蓋、凍結(jié)、掩埋了。
他記得“云瑤”這個名字,知道她很重要,非常重要。但為什么重要?她是誰?長什么樣子?發(fā)生過什么?……一片空白。只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空洞的鈍痛,在提醒著他,那里曾經(jīng)存在過什么,如今卻被強行剝離了。
代價。
這就是木青子所說的,“活下去”的代價。
“醒了?”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云澈(或者說,這個失去了大部分情感記憶的軀殼)緩緩轉(zhuǎn)過頭。
床榻邊,站著那位將他帶入藥王谷的老者——木青子。他依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麻衣,手持翠綠竹杖,鶴發(fā)童顏,眼神卻深邃如淵,仿佛能洞穿人心。此刻,他正仔細地觀察著云澈的眼睛,眉頭微蹙。
“感覺如何?體內(nèi)那股‘歸墟引’的力量暫時被老夫以‘三才鎖元針’配合‘九轉(zhuǎn)固魂湯’強行壓制、糅合了。噬靈藤也被‘生生造化丹’的藥力暫時麻痹,短時間內(nèi)不會再吞噬你的本源?!蹦厩嘧拥穆曇艉芷届o,仿佛在陳述一件尋常事,“但你識海受創(chuàng)太重,尤其是被那股非人的意志沖擊過。老夫只能以‘冰魄凝心訣’配合‘忘憂草’的藥力,暫時凍結(jié)封印了那些導致你神魂崩潰的痛苦記憶和強烈情感。否則,你就算身體活了,神魂也早已破碎成渣?!?/p>
云澈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像兩口深潭。他消化著這些信息,如同在處理一段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數(shù)據(jù)。
“代價,就是你現(xiàn)在這樣。”木青子看著他那雙空洞的眼睛,嘆了口氣,“記憶殘缺,情感淡漠。像個……活著的兵器。不過,總比死了強,也比變成那沒有自我的‘虛無’怪物強?!?/p>
云澈沉默了片刻,開口,聲音是久未說話的沙啞,卻異常平靜:“她呢?”
木青子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誰。他指了指隔壁方向:“隔壁‘百草閣’。那丫頭的情況,比你麻煩多了?!?/p>
……
百草閣內(nèi),藥香更加濃郁。云瑤躺在一張由千年溫玉髓打造的床榻上,臉色依舊蒼白,但比谷口時好了許多,呼吸也平穩(wěn)了。然而,她的左臂,自肩膀以下,卻被一種散發(fā)著柔和綠光、如同活體藤蔓般的奇異植物緊緊纏繞包裹著。
藤蔓之下,隱約可見暗紅色的蠱紋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卻被藤蔓散發(fā)的強大生命力和凈化之力死死壓制,無法再向上蔓延半分。
木青子站在床邊,翠綠竹杖點在包裹云瑤手臂的藤蔓上,杖尖綠光流轉(zhuǎn),似乎在仔細探查。
“巫蠱教的‘噬魂血線蠱’,還是大祭司級別的本源咒毒?!蹦厩嘧邮栈刂裾?,語氣凝重,“歹毒無比,專蝕神魂,污染血脈。若非你身負幽月血脈,本身對邪祟有一定抗性,加上老夫及時以‘天罡驅(qū)邪草’和‘凈魂藤’暫時封住,你早已魂飛魄散,化為那大祭司的傀儡了?!?/p>
云瑤已經(jīng)醒了,她虛弱地靠在軟枕上,看著自己那只被藤蔓包裹的手臂,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擔憂。她更關(guān)心的是隔壁那個人。
“木長老,云澈他……”
“醒了。身體暫時無礙,那股要命的力量也壓下去了?!蹦厩嘧哟驍嗨?,目光銳利地看著她,“但老夫封了他的記憶。那些痛苦、執(zhí)念、尤其是與你相關(guān)的強烈情感,是引動他體內(nèi)那股毀滅意志和導致神魂崩潰的關(guān)鍵誘因。不封,他遲早會再次失控,或者徹底變成沒有意識的怪物?!?/p>
云瑤的身體猛地一顫,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嘴唇微微發(fā)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封了……與她相關(guān)的記憶?所以……他忘了她?忘了他們之間的一切?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失落瞬間攫住了她,比巫咒噬魂還要痛上萬分。她寧愿自己承受十倍的痛苦,也不愿他忘記……那些曾經(jīng)的點滴。
“這是唯一的辦法?!蹦厩嘧拥穆曇魩е蝗葜靡傻臎Q斷,“讓他像個‘空白’的容器一樣活著,至少還有找回自己的可能。若任由那些記憶和情感沖垮他,就什么都沒了?!?/p>
云瑤低下頭,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翠綠的藤蔓上。她明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云澈體內(nèi)那股力量的恐怖和失控的后果。忘掉她……總比他徹底消失要好。她強迫自己咽下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聲音帶著哽咽:“我……明白。謝謝長老救命之恩?!?/p>
“謝字早了點。”木青子擺擺手,目光落在她手臂的蠱紋上,眉頭緊鎖,“你的麻煩才剛開始。這‘噬魂血線蠱’霸道異常,如同附骨之疽。老夫的‘凈魂藤’只能壓制,無法根除。而且,這咒毒與你體內(nèi)的幽月血脈似乎產(chǎn)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變得……更加頑固了。強行拔除,稍有不慎,就會傷及你的根本,甚至可能引爆血脈,后果不堪設想?!?/p>
他頓了頓,看著云瑤絕望的眼神,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也不是全無希望?!?/p>
云瑤猛地抬起頭,眼中燃起一絲微光。
“解鈴還須系鈴人?!蹦厩嘧泳従彽溃按酥湓醋晕仔M教大祭司的本源精血和神魂烙印,想要徹底化解,要么找到下咒之人,殺了他,咒印自然消散。要么……”他眼中閃過一絲精芒,“找到能從根本上調(diào)和陰陽、逆轉(zhuǎn)生死、凈化萬毒的絕世神藥——‘三生涅槃花’!此花蘊含生死輪轉(zhuǎn)的造化之力,不僅能拔除這咒毒,更能徹底凈化你血脈中的隱患,甚至……可能對隔壁那小子體內(nèi)混亂力量的根基重塑都有奇效!”
“三生涅槃花?”云瑤喃喃道,這個名字她似乎在藥老的筆記中看到過,被列為傳說之物。
“沒錯?!蹦厩嘧狱c頭,“此花只生長在藥王谷禁地‘輪回藥圃’的最深處,百年一開花,每次只開三朵。距離下次花開,還有……七天。”
他深深地看了云瑤一眼:“輪回藥圃乃藥王谷禁地,內(nèi)有上古奇陣守護,更有無數(shù)異變的守護藥靈,兇險萬分。歷代唯有谷主和持‘藥神令’的長老方可進入采藥。如今谷主閉關(guān),藥神令……”他苦笑一聲,“在藥老鬼當年離開時,就被他帶走了。”
云瑤的心沉了下去。沒有藥神令,如何進入禁地?而且,只有七天!
“長老,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她不甘心地問。
“有。”木青子的回答出乎意料,“老夫可以強行壓制咒毒,保你三年無虞。但這三年內(nèi),你必須找到藥老鬼,取回藥神令!或者……”他目光變得銳利如劍,“你親自去闖那‘輪回藥圃’!用你的命,去搏那一線生機!”
他盯著云瑤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老夫警告你,輪回藥圃,九死一生!即便是金丹修士,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況你如今身中咒毒,修為受損!你……敢嗎?”
敢嗎?
為了活下去。
為了能繼續(xù)守護那個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人。
為了解開母親的宿命,解開纏繞在青冥劍上的千年恩怨。
云瑤沒有絲毫猶豫,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決絕的嫣紅,聲音虛弱卻斬釘截鐵:“我敢!”
木青子看著她眼中那不屈的火焰,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倔強的幽月。他沉默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好。這七天,你安心在此養(yǎng)傷,盡可能恢復。老夫會為你準備一些壓制咒毒、護持心脈的丹藥和符箓。七天后……老夫親自送你入藥圃!”
就在這時!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一個穿著藥童服飾、臉色焦急的少年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喊道:“木長老!不好了!谷外……谷外巡山的‘木魈’傳來警訊!南邊‘瘴毒林’方向,發(fā)現(xiàn)大量不明身份者聚集!氣息陰邪,帶著濃烈的蠱毒味道!人數(shù)……至少有數(shù)百!而且……而且它們似乎在布置什么大型陣法,目標……直指我們藥王谷!”
“什么?!”木青子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眼中寒光暴漲!“巫蠱教!好快的動作!看來那大祭司是鐵了心要抓住你了!”他猛地看向云瑤手臂上那被藤蔓壓制、卻依舊在微微搏動的暗紅蠱紋。
云瑤的心也瞬間揪緊!巫蠱教竟然這么快就追蹤到了藥王谷!而且……是沖著她的血脈和幽月符文來的!
“哼!真當我藥王谷是泥捏的不成!”木青子冷哼一聲,竹杖重重頓地,一股強大的氣勢瞬間彌漫整個百草閣,“傳令!啟動‘乙木青龍陣’!所有弟子各就各位!藥王谷……封山!”
他轉(zhuǎn)頭看向臉色蒼白的云瑤和隔壁方向,眼神凝重:“丫頭,還有隔壁那小子,你們的時間……恐怕不多了。巫蠱教這次來勢洶洶,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七天之期……未必能等到了!”
平靜的療傷時光被瞬間打破。藥王谷上空,無形的肅殺之氣開始凝聚。草木的清香中,悄然混入了一絲鐵血與硝煙的味道。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