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廳頂樓窗戶的防彈玻璃很厚,足以把樓下街道上隱約的騷動過濾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哈羅德·布林克曼市長的手抖得像個帕金森晚期患者,昂貴的鍍金鋼筆在他指間滑膩得像條活魚,幾次差點掉在鋪開的“緊急狀態(tài)延長令”上。那厚厚一沓文件,是梅賽德斯·科特茲親手起草的杰作,措辭嚴謹,授權(quán)范圍寬泛得足以讓獨裁者流口水。
“簽這里,哈羅德。”我的聲音很平靜,站在他身后,俯視著他汗?jié)竦暮箢i。會議桌上,弗蘭克·鄧恩肩頭那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jīng)不再大量冒血,但皮肉猙獰地外翻著,染紅了半邊警服。他靠坐在墻邊,臉色灰敗得像個死人,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牽扯著傷口,帶來劇烈的疼痛,但他硬是咬著牙沒再哼一聲。旁邊,那個前秘書——現(xiàn)在的初級血十字感染者,像條被馴服的惡犬,安靜地蜷伏在角落,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嘴角還殘留著鄧恩的血跡。衛(wèi)生委員會的瑪莎主席還癱在椅子里昏迷不醒。
哈羅德猛地一哆嗦,筆尖在文件末端劃出一道難看的墨痕。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終于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筆脫手掉在桌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整個人癱軟在昂貴的真皮座椅里,像一袋被抽空的垃圾。
“很好?!泵焚惖滤沟穆曇魩е唤z愉悅的慵懶。她優(yōu)雅地從陰影中走出,拿起那份簽好的文件,指尖在那新鮮墨跡上輕輕拂過,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她臉上那鮮紅的十字烙印在頂燈下顯得格外刺眼?!靶什诲e,市長先生。您拯救了城市。”她的話語像裹著蜜糖的毒針。
哈羅德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嗚咽,眼神渙散,徹底失去了焦點。
埃弗里無聲地做了個手勢。陰影里兩個臉上帶著血十字烙印的維賽迪成員立刻上前,像拖麻袋一樣把昏迷的瑪莎架了起來。動作粗暴,毫不憐惜。哈羅德只是眼皮跳了一下,連抬頭的力氣都沒了。
“她……瑪莎她……”鄧恩嘶啞的聲音響起,帶著劇痛和一絲殘存的難以置信。他掙扎著想撐起身體,牽扯到傷口,痛得倒抽一口冷氣。
“瑪莎主席憂心過度,需要靜養(yǎng)。”梅賽德斯頭也沒回,語氣輕描淡寫,“我們會為她安排一個……絕對安靜的療養(yǎng)院?!彼T口示意。那兩個感染者立刻拖著昏迷的瑪莎走了出去,消失在走廊的陰影里。所謂的“療養(yǎng)院”,大概和鮑勃夜總會的地下隔間是同義詞。
鄧恩的眼神徹底暗了下去,最后一點憤怒的火苗也熄滅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絕望和……一種認命般的麻木。他看著蜷伏在角落、嘴角帶血的前秘書,又看看梅賽德斯臉上那妖異的印記,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暗金色的瞳孔里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情感。他低下頭,不再說話,只是捂著傷口,身體因為疼痛和寒冷微微發(fā)抖。
“弗蘭克,”我走到他面前,俯視著這個曾經(jīng)在罪惡都市呼風喚雨的警察局長。他警服上的血跡已經(jīng)變成了暗褐色?!凹绨蛟趺礃??”
鄧恩沒有抬頭,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死不了。”語氣里帶著自嘲和徹底的疲憊。
“那就好?!蔽疑斐鍪?,并非攙扶,而是輕輕按在他沒有受傷的那邊肩頭。隔著染血的警服布料,能感覺到他肌肉瞬間的僵硬和繃緊?!澳闶莻€硬骨頭,弗蘭克。這座城市,需要你這樣的硬骨頭。舊的秩序完蛋了。新的規(guī)則,需要更鋒利的牙齒來守護。”我的指尖微微用力,暗金色的瞳孔鎖定他低垂的視線?!凹尤胛覀?。用你的骨頭,去啃碎擋在維賽迪家族前面的所有障礙。疼痛會成為你的力量?!?/p>
鄧恩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電流擊中。他霍然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劇烈地掙扎著。憤怒、屈辱、恐懼、還有一絲被那非人力量蠱惑的動搖。
他看著角落那個舔舐著嘴角血跡的“前秘書”,那個曾經(jīng)對他畢恭畢敬的年輕人,此刻卻像個食尸鬼。他又看看自己肩頭那三道猙獰的傷口,劇烈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一種冰冷、帶著血腥味的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臟。
“我……”他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得可怕。最終,那挺直的脊梁骨,像是被無形的重錘徹底砸斷,緩緩地、無聲地彎了下去。他重新低下頭,看著自己染血的手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被碾碎靈魂的沙?。骸啊枰t(yī)生。”
梅賽德斯輕笑一聲,帶著洞悉一切的嘲弄。
“埃弗里,”我收回手,轉(zhuǎn)向門口,“送弗蘭克局長去‘特別護理室’。確保他得到最好的‘治療’。”埃弗里會意地點點頭,眼神冰冷。所謂的“治療”,就是一場新的“初擁”。
埃弗里示意,另外兩個感染者上前,毫不客氣地將鄧恩架了起來。他沒有反抗,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被拖出了會議室。角落里那個前秘書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喉嚨里發(fā)出興奮的咕嚕聲,想跟上去,被我一個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立刻又蜷縮起來,發(fā)出委屈的嗚咽。
會議室徹底空了,只剩下失魂落魄的市長哈羅德,還有空氣里彌漫不散的血腥味和恐懼。巨大的落地窗外,罪惡都市街道邊光怪陸離的霓虹和市區(qū)金碧輝煌的燈火在夜色中鋪陳開去,虛假地璀璨著。
“他骨頭夠硬,”梅賽德斯走到窗邊,和我并肩而立,望著腳下的城市,“但腦子里的條條框框也夠多。要磨掉那些無用的東西,需要點時間?!彼Z氣平淡得像在評價一件工具。
“時間我們有?!蔽业哪抗馔断蜻h方海岸線的方向,“現(xiàn)在,該拉下帷幕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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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迪拉克的引擎發(fā)出低沉有力的轟鳴,在通往主島大堤的環(huán)海公路上疾馳。車窗外,夜色濃重,海風帶著咸腥和一種莫名的焦躁感。遠處,連接罪惡都市主島與佛羅里達半島本土的幾座跨海大橋——罪惡之脊、海星大橋、陽光大道——如同幾道橫臥在海峽上的鋼鐵巨龍,在稀疏的路燈下勾勒出龐大的黑影。此刻,橋上卻異常擁堵。
警燈閃爍,紅藍光芒交替切割著夜色,將橋面映照得如同詭異的舞臺。警車、路障、臨時架設(shè)的探照燈,將幾座大橋通往主島方向的入口堵得水泄不通。穿著熒光背心的警察身影在燈光下來回跑動,指揮著混亂的車流。刺耳的警笛聲、被放大的喇叭命令聲、還有被堵在橋頭司機們不耐煩的鳴笛和隱約的咒罵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亂的噪音海洋。
我們的車沒有靠近擁堵點。埃弗里方向盤一打,拐上一條通往海邊懸崖的岔路。車子最終停在懸崖邊緣一片平坦的觀景平臺上。這里視野極佳,能將幾座大橋的封鎖點盡收眼底。
推門下車,冰冷強勁的海風立刻灌滿鼻腔,吹散了車內(nèi)空調(diào)的沉悶。懸崖下方,海浪拍打著礁石,發(fā)出沉悶的轟鳴。遠處大橋上的混亂景象,此刻更像一出無聲的啞劇。
梅賽德斯裹緊了她的皮草外套,走到懸崖邊,瞇起暗金色的眼睛眺望?!瓣囌滩恍?。哈羅德那老東西的簽字,看來還挺管用?!彼Z氣帶著一絲戲謔。
“恐慌是最好的命令放大器?!蔽易叩剿磉?,目光掃過那些在路障后忙碌的警察身影。他們臉上帶著執(zhí)行緊急任務(wù)的嚴肅,還有些許疲憊和困惑。他們以為自己是在執(zhí)行市長的命令,封鎖城市,防止某種“新型惡性流感”擴散出去,保護半島和更廣闊地區(qū)的安全。多么盡職盡責的看門狗。他們不知道,自己親手鎖上的,是屠宰場的大門。門里那些他們以為需要保護的“市民”,很快就會變成待宰的羔羊,或者……新的獵手。
“天真得可愛,不是嗎?”梅賽德斯輕笑,“還以為在拯救世界呢。”她抬起手,指向海星大橋方向。那里似乎發(fā)生了點小騷動,一輛試圖強行沖卡的貨車被幾輛警車逼停,司機被粗暴地拖下車按在地上?!翱?,多敬業(yè)?!?/p>
就在這時,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而尖銳的警笛聲撕破了夜空,方向來自城市深處。聲音一大片,如同被捅了馬蜂窩。緊接著,港口方向隱約傳來幾聲沉悶的爆響,像是輪胎爆炸,又像是……槍聲?隨即,一片混亂的喧嘩聲隱隱傳來,雖然距離很遠又被海風削弱,但那種混亂的、充滿恐懼的聲浪,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蕩開無形的波紋。
懸崖上的風似乎更冷了。
“開始了?!卑8ダ锏穆曇粼谏砗箜懫稹K恢螘r也下了車,站在稍后一點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哨兵。他臉上那鮮紅的十字烙印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暗金色的瞳孔在遠處的警燈映照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梅賽德斯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陶醉的神情?!奥?,湯米??謶值穆曇簟6嗝疵烂畹男蚯?。”她閉上眼睛,似乎在聆聽那來自城市深處的混亂交響。
我望向罪惡都市的方向。城市中心的霓虹依舊在閃爍,但港口方向那片區(qū)域,燈光似乎比剛才更密集、更混亂地晃動起來。槍聲似乎密集了一點點,雖然依舊遙遠模糊。更多的警笛聲從不同城區(qū)響起,像被驚擾的蜂群。封鎖大橋的警察們似乎也察覺到了城市內(nèi)部的不對勁,有人開始頻繁地對著對講機呼叫,動作明顯變得緊張焦躁起來。路障后的氣氛瞬間繃緊。
“信號屏蔽維持多久?”我問埃弗里。
“核心區(qū)域已覆蓋。外圍干擾持續(xù)發(fā)射。島內(nèi)通訊基本癱瘓,只有我們的加密頻道暢通?!卑8ダ锏幕卮鸷啙嵱辛??!巴饷娴碾娫挻虿贿M來,里面的恐慌……也傳不出去?!?/p>
很好。一個完美的信息繭房??只旁趦?nèi)部發(fā)酵膨脹,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那些被困在島上的羔羊,只能在越來越濃的黑暗和越來越近的嘶吼聲中,徒勞地互相撕咬。
梅賽德斯睜開眼,暗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閃爍著捕食者的幽光。她看向我,嘴角勾起一抹血腥的笑意:“接下來呢,教父?等我們的‘新朋友’們把開胃菜準備好?”
我的目光從混亂的城市邊緣收回,越過被封鎖的鋼鐵大橋,投向更遠處那片沉浸在寧靜黑暗中的佛羅里達半島大陸。那里,燈火稀疏,仿佛在安睡。
“開胃菜?”我輕輕搖頭,聲音低沉,融入呼嘯的海風?!安?,梅賽。”
我抬起手,指向大橋外那片看似平靜的黑暗大陸。胃里那股沉甸甸的、帶著金屬腥氣的滿足感,此刻被一種更宏大的渴望所取代。
“那才是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