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歸義

帳篷內(nèi)的油燈芯爆出一朵燈花，將張議潮棱角分明的臉龐映得忽明忽暗。他盯著李歸唐，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要將這個少年看穿：“糧食多打、箭頭鋒利、黑夜尋路……你且說來，如何做？”

李歸唐定了定神，知道此刻每一句話都可能決定自己的命運。他指著張議潮面前的羊皮地圖，先從最穩(wěn)妥的農(nóng)業(yè)說起：“張公可知，為何同一片地，今年種的糧比去年少？百姓多說是地力耗盡，求神拜佛，卻不知地力亦可養(yǎng)?！?/p>

他回憶著大學(xué)選修課上學(xué)過的基礎(chǔ)農(nóng)學(xué)知識，揀選能落地的部分：“其一，是糞肥。百姓多知用畜糞，但草木灰、腐爛秸稈、人糞尿混合堆積，漚制熟肥，肥力更足?？稍谔镞呁谏羁?，分層堆放，覆以泥土，月余即成‘熟糞’，施于根部，禾苗必壯?！?/p>

張議潮身旁一個負責(zé)后勤、面容憨厚的漢子眼睛一亮：“我家地里去年就試過多上羊糞，確實好些，但不知要‘漚熟’……”

“其二，是選種?！崩顨w唐繼續(xù)道，“每年秋收，揀選顆粒最大、最飽滿的穗子，單獨存放，來年做種。如此幾代，谷種必優(yōu)。此外，同一塊地，今年種粟，明年可種豆，后年再種粟，如此輪換，地力不易竭，此謂‘輪作’?！?/p>

他頓了頓，看向張議潮：“沙州水源珍貴，若能在田間開淺溝，引水時順溝而入，不漫灌，可省水，亦避免澇根。這些法子，不需奇技淫巧，只需花些心思，半月內(nèi)可見成效。”

張議潮微微頷首，農(nóng)業(yè)是根本，若能增產(chǎn)，不僅能養(yǎng)民，更能備糧。他接著指向桌上一枚粗制的鐵箭頭：“箭頭如何鋒利？如今鐵匠鋪打出的箭頭，常遇硬甲便卷刃。”

李歸唐拿起箭頭，指尖觸到粗糙的刃口。他不懂冶鐵，但知道一些基礎(chǔ)物理：“箭頭卷刃，一是鐵料不純，二是形制不佳。如今箭頭多為扁平闊葉狀，受力面積大，遇硬則彎。若將箭頭改為三棱形，三刃交匯于尖，穿刺時力量集中于一點，破甲力必增?！?/p>

他用手指在空氣中比劃：“三棱形中間可開血槽，既減輕重量，又利于放血，使敵人更快喪失戰(zhàn)力。此外，鐵匠淬火時，若能用干凈的井水而非渾水，刃口或更堅硬——此乃小子瞎想，不知可行否？”

旁邊一個腰間別著鐵錘、顯然是鐵匠的漢子猛地一拍大腿：“三棱形！對??！我怎么沒想到！以前給吐蕃人打造馬掌時，見過他們有些精鐵箭頭是尖錐形，原來道理在此！至于淬火……我下次用河水試試！”

張議潮的目光更亮了，這些想法未必驚天動地，卻處處透著一股“巧思”，是他麾下眾人苦思冥想?yún)s未觸及的角度。他最后問道：“黑夜尋路，又當(dāng)如何？總不能人人帶個司南吧？那物件稀罕得很?！?/p>

司南！李歸唐心中一動，這時代確實有司南，但磁石開采不易，制作復(fù)雜，絕非尋常人可用。他笑道：“無需司南。小子知道，天上的星辰，看似雜亂，卻有軌跡。北方有一星，名‘北極星’，其位恒在北方，夜行人若辨不清方向，可先尋北斗七星，形如勺子，勺口兩顆星連線延長五倍距離，便是北極星，其下即是正北。”

他怕古人不信，補充道：“此乃古之秘法，小子偶然從一本殘破的星象圖上見過，曾在鄉(xiāng)下試過，確有奇效?！?/p>

帳篷內(nèi)一片寂靜。王二和幾個漢子面面相覷，眼中滿是震驚。張議潮盯著李歸唐，良久，才緩緩坐下，拿起桌上的木杯喝了口涼水。

“你這些……‘見識’，從何而來？”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審視。

李歸唐早有準備，垂首道：“小子病中高熱，恍惚間似夢到過一些景象，又似看到過古人留下的殘卷碎片，醒來后便記下了這些。小子也不知真假，只是覺得或許有用，斗膽說與張公聽?！?/p>

用“夢授”和“殘卷”做幌子，是最安全的解釋。

張議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一個‘夢授殘卷’！也罷，英雄不問出處。李歸唐，你方才所言，若有十分之一能成，便是大功一件?！?/p>

他轉(zhuǎn)向那后勤漢子：“老三，明日帶他去咱們的‘秘密田’，讓他看看地力，說說如何‘漚肥選種’。”又對鐵匠道：“老周，你按他說的三棱形，先打幾枚箭頭試試，淬火用清水、河水各試一次，看有何不同。”

“是！”兩人轟然應(yīng)諾。

張議潮最后看向李歸唐，目光變得溫和了些：“歸唐，你既愿投身此事，便是我張議潮的兄弟。只是此事兇險萬分，一旦踏出，再無回頭路。你可愿？”

李歸唐心中激動，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他上前一步，拱手作揖，模仿著記憶中古人的禮儀，聲音堅定：“歸唐雖年幼，亦知‘家國’二字。今沙州蒙塵，漢家受辱，能為張公驅(qū)策，為歸義之事盡綿薄之力，乃歸唐之幸！萬死不辭！”

這一揖，鄭重其事，是陳景對歷史的致敬，更是李歸唐對未來的抉擇。

張議潮滿意地點點頭：“好！王二，你先帶他去安頓，明日隨老三做事?！?/p>

“是！”王二上前，拍了拍李歸唐的肩膀，眼中已是欣賞。

走出帳篷，夜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戈壁的涼意，卻讓李歸唐無比清醒。他回頭望去，帳篷內(nèi)的燈光依舊亮著，張議潮的身影在帳布上顯得高大而沉穩(wěn)。

“小子，你剛才那番話，可真把我嚇了一跳。”王二低聲笑道，“尤其是那北極星的說法，我以前只知道跟著北斗走，卻不知還有這講究?！?/p>

“都是些瞎琢磨的玩意兒。”李歸唐謙虛道，心中卻在盤算。農(nóng)業(yè)和兵器的改進是第一步，接下來，他需要更深入地融入這個團體，了解他們的準備情況，甚至……思考如何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起義。

他被安排在一個空帳篷里，鋪蓋是簡單的干草和舊氈子，但他卻覺得比現(xiàn)代公寓的席夢思還要踏實。躺在干草上，他望著帳篷頂?shù)目p隙透進的星光，默默梳理著思路：

堆肥需要說服百姓收集糞便，這在衛(wèi)生觀念落后的古代可能有阻力，得想個“祥瑞”或“古法”的由頭；

三棱箭頭的打造需要鐵匠技術(shù)配合，可能需要多次試驗；

輪作制度適合沙州的干旱氣候，但需要時間驗證；

更重要的是，張議潮的起義計劃具體到哪一步了？兵力如何？武器儲備夠嗎？如何聯(lián)絡(luò)周邊州縣？吐蕃的布防情況如何？

無數(shù)問題在他腦中盤旋。他知道，自己不能只做個提出建議的“謀士”，更要成為一個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實干者”。

第二天一早，李歸唐便跟著那個被稱為“老三”的后勤漢子，來到了離營地不遠的一片隱蔽山谷。山谷中有幾片開墾的田地，長勢比他昨天在路上看到的要好一些，但依舊顯得稀疏。

“這是我們偷偷開墾的，打算做軍糧儲備?！崩先榻B道，“張公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可這‘糧’和‘器’，總是覺得不夠?！?/p>

李歸唐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捻了捻：“土有些板結(jié)，肥力不足。老三哥，你看，咱們先挖幾個漚肥坑……”

他一邊說，一邊用樹枝在地上畫出坑的形狀和分層堆放的示意圖，詳細解釋著“高溫漚制”的原理（當(dāng)然，用古人能理解的“熱氣生肥”來表述）。老三聽得連連點頭，立刻招呼幾個守田的漢子開始挖坑。

中午時分，他又跟著去了營地附近一個更隱蔽的鐵匠鋪。老周鐵匠已經(jīng)按照他的描述，打制出了幾枚三棱形箭頭。箭頭樣式粗糙，但棱角分明，確實比之前的扁平箭頭更具穿透力。

“歸唐兄弟，你看咋樣？”老周擦著汗，期待地看著他。

李歸唐拿起一枚，分量比想象中輕些，刃口也不夠鋒利。他想了想：“周大叔，刃口再磨得薄一些，三棱交匯處的尖要更聚攏。至于淬火……”他看向旁邊兩個水桶，一個是渾濁的坑水，一個是澄清的河水，“或許可以試試，淬火時將箭頭在水里快速攪動，讓冷卻更均勻？”

老周若有所思，立刻拿起一枚箭頭重新回爐。再次淬火時，他按照李歸唐的建議，在河水里快速攪動。冷卻后打磨，刃口果然更加鋒利。

傍晚，當(dāng)李歸唐帶著一身泥土和鐵屑回到營地時，王二找到了他，臉上帶著興奮：“歸唐，張公叫你去帳篷，箭頭試驗成了！老周用新箭頭射穿了三層牛皮甲！”

李歸唐心中一喜，這小小的成功，就是他在這個時代站穩(wěn)腳跟的第一步。

他跟著王二走向主帳篷，遠遠便看到張議潮站在帳外，手里正把玩著一枚三棱箭頭，嘴角帶著笑意?？吹嚼顨w唐走來，他揚了揚手中的箭頭：“歸唐，好手段！你這‘微末之智’，可抵千軍??！”

李歸唐連忙躬身：“全賴張公和各位叔伯兄弟給力，小子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p>

張議潮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少謙虛！今晚營里殺羊，算給你接風(fēng)！從今日起，你便跟著我，做我的幕僚，有什么想法，盡管說！”

幕僚！李歸唐心中巨震，他沒想到自己能這么快進入張議潮的核心圈子。這意味著他將參與到更核心的謀劃中，也意味著……更大的責(zé)任和風(fēng)險。

夜幕再次降臨，營地內(nèi)燃起了篝火，烤羊肉的香氣彌漫開來。歸義軍的漢子們圍坐在一起，雖然衣衫襤褸，但眼神中卻燃燒著希望的火焰。有人唱起了漢地的民謠，歌聲蒼涼而悲壯，引得眾人紛紛應(yīng)和。

李歸唐坐在篝火旁，手里捧著一碗粗酒，看著眼前這群即將改寫歷史的英雄們，心中感慨萬千。他不再是那個隔著史書嘆息的旁觀者，而是成為了這歷史洪流中的一朵浪花。

他知道，真正的挑戰(zhàn)還在后面。起義的日期日益臨近，吐蕃的監(jiān)視也越來越嚴密。他必須更快地成長，用自己的知識，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歸義”之戰(zhàn)，增添更多勝算。

篝火噼啪作響，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龐。李歸唐抬起頭，望向沙州城的方向，那里，吐蕃的鐵蹄仍在踐踏，但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一面寫著“唐”字的大旗，正在不久的將來，在沙州城頭，冉冉升起。而他，李歸唐，將是這面大旗升起的見證者，更是推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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