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芍藥開得正盛,層層疊疊,如云似錦。一場專為賞芍藥而設的小宴,便設在臨水的敞軒里?;实劢诓⑽从H至,只傳了口諭,讓幾位年長的皇子自便??諝饫锔又鹉伒幕ㄏ愫徒z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一派富貴閑適。
江久恙來得最晚,一身月白云紋常服,衣襟微敞,長發(fā)依舊只用銀簪松松挽著,帶著一身慵懶的酒氣,像是剛從那處溫柔鄉(xiāng)里被硬拽出來。他生母蘇妃,出身江南清貴世家蘇氏,家族詩書傳家,門生故舊遍布江南文官體系,在清流士林中聲望極高??上K妃早逝,蘇氏一族雖底蘊深厚,卻恪守中立,不涉黨爭,只求家族綿長。這便造就了江久恙這位“蘇妃遺子”在世人眼中無母族強力支持、只知吟風弄月的閑散形象。他身后,似乎只有幾個同樣醉心詩酒的書生清客,以及燕王府那滿園子開得沒心沒肺的花。
他一屁股坐在預留的席位上,對侍奉的宮女揮揮手:“給王爺我換烈些的,這甜酒,漱口都嫌淡?!?/p>
侍立在他身后的蝴蝶,眼皮跳了跳,欲言又止。
主位自然是唐王江久歷。他今日換了身墨藍底繡金蟒的常服,更顯沉穩(wěn)英挺。他正與身旁的兵部尚書低聲交談,那尚書神態(tài)恭敬,言語間帶著明顯的依附。江久歷的生母華妃,出身帝國西北將門華氏,父兄皆手握重兵,鎮(zhèn)守險要,華氏一族與唐王府的聯(lián)系盤根錯節(jié),是江久歷最堅實的后盾。他身邊聚集著以兵部、五軍都督府部分將領為核心的武勛集團,以及一批野心勃勃、渴望從龍之功的少壯派文臣。這份力量,如同他此刻端坐主位的氣場,厚重而充滿壓迫。
在敞軒靠外側、光線稍顯黯淡的一角,坐著趙王江久時。他穿著親王規(guī)制的絳紫袍服,料子華貴,卻襯得他面色愈發(fā)蒼白,像一株不見陽光的細弱植物。他的生母,不過是一個卑微的灑掃宮女,因皇帝一次酒后失德而承幸,難產(chǎn)血崩而死。沒有煊赫外戚,沒有可靠臂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皇帝一段不堪過往的印記,是這金碧輝煌宮廷里的污點。他如同無根浮萍,在驚濤駭浪中只能本能地攀附看似最堅固的礁石——唐王江久歷。他小心翼翼地維系著這份脆弱的“忠誠”。
此刻,他坐姿僵硬,目光死死盯著面前案幾上一碟紋絲未動的點心,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值得研究的東西。偶爾有宮女上前添酒,他受驚般猛地抬頭,眼神飛快地掠過主位的唐王,又迅速垂下,低聲道一句“多謝”,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在這滿堂錦繡、言笑晏晏中,他像個突兀的、格格不入的影子,努力想把自己縮得更小。
江久恙的目光在趙王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仿佛只是不經(jīng)意地掃過一件無關緊要的陳設。他端起新?lián)Q上的烈酒,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熱。
絲竹聲悠揚,舞姬的衣袖翻飛如蝶。席間眾人推杯換盞,話題無非是京中風月、詩詞歌賦,偶爾夾雜著幾句對太子病情的“憂心”和對皇帝龍體的“祈愿”,言辭懇切,情真意濃。唐王無疑是這席間隱形的核心,無論誰挑起話頭,最終似乎都能被他不動聲色地接過去,引向一個不痛不癢卻又能彰顯他見識與穩(wěn)重的方向。
“四弟這酒量,倒是越發(fā)豪邁了?!碧仆醯哪抗鈳е鴾睾偷男σ?,遙遙落在江久恙身上,“只是莫要貪杯傷了身子?!?/p>
江久恙正瞇著眼,手指隨著樂聲在案幾上輕輕敲打,聞言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的白牙,眼神卻有些迷離:“二哥教訓的是!弟弟就是…就是看這花兒開得熱鬧,心里高興!”他舉起酒杯,朝著滿園芍藥的方向虛虛一敬,“敬這好春光!敬…敬這太平盛世!”說罷,又是一飲而盡,姿態(tài)狂放不羈。
席間響起幾聲附和的笑。趙王江久時也跟著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僵硬而短暫,旋即消失,他又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袖口的一處褶皺。
一個捧著酒壺的小太監(jiān),弓著腰,腳步輕快地在席間穿梭添酒。行至趙王席前時,或許是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又或許是過于緊張,他身形猛地一晃!
“?。 币宦暥檀俚捏@呼。
托盤上的青玉酒壺瞬間傾倒!冰涼的、色澤清亮的酒液,如同一條小小的瀑布,嘩啦一下,盡數(shù)潑灑在趙王江久時那嶄新的絳紫袍服下擺上。
深色的酒漬迅速暈染開來,在名貴的衣料上洇開一大片難堪的濕痕。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絲竹聲停了。舞姬的動作僵住。席間所有的談笑都戛然而止。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驚愕、探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齊刷刷地聚焦在趙王身上,聚焦在他那片狼狽的濕漬上。
小太監(jiān)面無人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磚,牙齒咯咯作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江久時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倉促得帶倒了身后的錦凳,發(fā)出一聲悶響。他看著自己濕透的衣擺,又看看地上抖成一團的小太監(jiān),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驚惶、羞憤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難堪。他攥緊雙手,張了張嘴,卻什么話都沒說出來。轉而目光本能地投向主位——投向那個掌控著一切的人,唐王江久歷。
唐王臉上的溫和笑意并未消失,只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不耐煩,仿佛在看一件擾亂了雅興的瑣事。他并未立刻開口。
“混賬東西!”一聲厲喝打破了死寂。開口的是江久歷身邊一個面白無須、眼神銳利的內(nèi)侍總管,他上前一步,對著地上的小太監(jiān)呵斥,“瞎了你的狗眼!驚擾了趙王殿下,你有幾個腦袋夠砍?拖下去,杖責五十!” 命令干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立刻有兩名魁梧的侍衛(wèi)上前,不由分說架起癱軟的小太監(jiān)就往外拖。
唐王這時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三弟受驚了。下人粗鄙,疏于管教,沖撞了三弟。”他看向趙王,眼神帶著安撫,“快下去更衣吧,莫著了涼?!?那語氣,如同吩咐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是…多謝二哥…”趙王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聲音細弱蚊吶。他不敢再看任何人,也顧不上儀態(tài),幾乎是逃也似的,低著頭,用手倉促地遮掩著那片濕痕,腳步踉蹌地匆匆離席。那背影單薄而倉皇,迅速消失在敞軒外花木扶疏的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一場小小的風波,被唐王輕描淡寫地按下。絲竹聲很快重新響起,舞姬再次翩翩起舞,席間的談笑似乎比剛才更加熱烈了幾分。只是那熱鬧里,總透著一股子刻意的浮華。
江久恙冷眼看著這一切,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更深了。他端起酒杯,又是一大口烈酒灌下,灼燒感直沖肺腑。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對著江久歷的方向隨意拱了拱手:“二哥…弟弟…不勝酒力…先告退了…這花兒…看得人眼暈…”他腳步虛浮,由蝴蝶攙扶著,也離開了這片“熱鬧”的敞軒。
走出西苑,午后刺目的陽光讓江久恙不適地瞇了瞇眼。他并未立刻回府,反而信步朝著宮苑深處、一處較為僻靜的臨湖回廊走去。蝴蝶會意,遠遠跟在后面。
回廊曲折,花木掩映。剛拐過一個彎,江久恙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廊柱的陰影里,一個人正背對著他,低著頭,用一塊素白的帕子,用力擦拭著衣擺上那片頑固的酒漬。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專注和憤懣。正是趙王江久時。他已換下了那件被潑濕的華服,此刻穿的是一件半舊的青色常服,更顯得身影單薄落寞。湖風吹過,拂起他額前幾縷碎發(fā),露出光潔卻寫滿郁結的額頭。
他似乎并未察覺到有人靠近。
江久恙倚在廊柱上,雙臂抱胸,靜靜地看著那個背影。他臉上的醉意褪去了大半,眼神銳利而清醒。直到江久時懊惱地將帕子揉成一團,泄憤般想要扔掉,卻又最終塞回袖中時,江久恙才懶洋洋地開口,聲音帶著點宿醉未醒的沙?。?/p>
“三哥這帕子,怕是不頂用。那酒漬…嘖,一看就是上好的‘玉壺春’,性子烈著呢,沾了絲帛最難去掉?!?/p>
江久時猛地一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倏然轉身!當他看清是江久恙時,眼中的驚惶瞬間被警惕和一種深重的屈辱取代,臉色由白轉紅,嘴唇緊抿,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四弟…還沒走?” 那眼神,如同受驚又強裝鎮(zhèn)定的幼獸。
江久恙沒答話,只是慢悠悠地從自己袖中摸出一個精巧的小瓷瓶,白底青花,瓶口用軟木塞塞著。他隨手一拋,那小瓶子在空中劃了個弧線,穩(wěn)穩(wěn)落在江久時腳邊。
“喏,”江久恙的聲音依舊懶散,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試試這個。南邊來的東西,去污漬最是靈光。省得三哥回頭看著那袍子,心里不痛快。”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江久時緊繃的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一件衣服罷了,潑了就潑了,值當什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p>
趙王低頭看著腳邊那個冰涼的小瓷瓶,又抬頭看看廊柱陰影里四弟那張帶著玩味笑意的臉。那笑容里似乎沒有他慣常所見的嘲弄或輕視,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心中疑竇叢生,警惕絲毫未減,但一股莫名的、被壓抑了太久的委屈和不甘,卻在此刻被這輕飄飄的幾句話、被這個小瓶子,毫無預兆地勾了出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僵硬地彎下腰,撿起了那個瓶子。指尖觸到冰涼的瓷壁,微微一顫。
“多…多謝四弟?!彼曇舾蓾?。
湖風穿過回廊,帶著水汽和草木的清新,吹散了西苑那邊隱隱傳來的絲竹喧囂。兩人之間一時無話,只有風掠過廊檐的輕響。
趙王緊緊攥著那個小瓷瓶,指關節(jié)有些發(fā)白。他垂著眼,視線落在瓶身上細膩的青花纏枝紋路上,似乎在研究這瓶子的來歷,又像是借此避開江久恙的目光。氣氛有些凝滯。
“四弟…” 江久時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依舊不高,帶著點遲疑,“方才席間…擾了大家的興致,是我…失儀了?!?他說這話時,目光飛快地瞥了一眼江久恙,又迅速垂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他指的是自己當時的狼狽,更是指那無法掩飾的、被當眾羞辱的堪。
“失儀?” 江久恙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輕笑一聲,抬手揉了揉額角,仿佛宿醉帶來的頭痛仍在,“三哥言重了。不過是杯酒灑了,值當什么?” 他語氣隨意,帶著慣常的玩世不恭,仿佛剛才席上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只是尋常鬧劇。
“要我說,皆因那潑酒的小太監(jiān),手腳不穩(wěn),使得三哥你受這無妄之災,若說成 ‘失儀’,豈不可笑?”
這話聽起來像是安慰,又像是純粹的醉話。趙王怔了一下,攥著瓷瓶的手指松了松。他從未聽過有人這樣輕描淡寫地評價方才的事,仿佛那沉重的屈辱感在對方眼中真的不值一提。他抬起眼,第一次認真地看向這位總是醉醺醺的四弟。江久恙斜倚廊柱,午后微斜的陽光透過花木縫隙落在他半邊臉上,月白的衣袍襯得他面容清俊,只是眼神依舊帶著幾分未散的酒意和漫不經(jīng)心。
“倒是二哥,” 江久恙話鋒一轉,像是閑聊般提起,“處理得倒是利落。五十杖…嘖嘖,那小太監(jiān)怕是要在床上躺上幾個月了?!?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是褒是貶,更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提到唐王,江久時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低聲道:“二哥…向來如此。規(guī)矩森嚴,方能…服眾。” 這話像是解釋,又像是自我說服。
“是啊,服眾?!?江久恙重復了一遍,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他不再看江久時,目光投向廊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幾只水鳥悠閑地掠過水面?!按蟾绲牟 膊恢獛讜r能好。父皇又時常不適,二哥操持著內(nèi)外事務,也著實辛苦。我們這些做弟弟的,除了少添麻煩,似乎也幫不上什么忙。”
他這話說得極其自然,像是對兄長辛勞的體恤,又帶著點身為閑散王爺?shù)摹白灾鳌薄?/p>
趙王聽著,心中卻涌起更深的復雜。他看著江久恙閑適的側影,再想想自己如履薄冰的處境,一股強烈的無力感攥緊了他。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澀然應和:“…是啊。只盼大哥早日康復,父皇龍體康健?!?/p>
又是一陣風吹過,帶著涼意。江久時身上的半舊青衫顯得更加單薄。
江久恙像是終于被風吹得酒醒了幾分,站直了身體,伸了個懶腰,骨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響聲?!捌痫L了,” 他打了個哈欠,眼角滲出一點生理性的水光,“三哥也早些回吧,莫真著了涼。那袍子…用那瓶子里的東西試試,若還不行,回頭讓人送到我府上,府里有個老嬤嬤,對付這些污漬很有一手。” 他語氣隨意,仿佛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鄰里相助的小事。
說完,他也不再停留,朝江久時隨意地點了下頭算是告辭,便轉身,沿著來時的卵石小徑,腳步帶著點宿醉后的虛浮,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趙王江久時站在原地,目送著那抹月白消失在花木深處。湖風吹得他衣袂翻飛,手中的小瓷瓶冰涼依舊,卻似乎又多了點別的溫度。他低頭,看著瓶底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蘇”字小篆印記——那是江南蘇氏特有的標記。他摩挲著那個印記,又抬眼望向江久恙消失的方向,眼神復雜難明,唇邊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消散在風里。
他攏了攏衣襟,也轉身,朝著自己那更為偏僻冷清的宮苑方向走去。方才那場短暫的、看似普通的攀談,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顆小石子,漣漪雖微,卻已悄然蕩開。
夜色如墨,濃稠地潑灑在燕王府的亭臺樓閣之上。和風穿過草木枝葉沙沙細響,更襯得庭院深深。一輪下弦月掛在檐角,清輝如水,給雕花的窗欞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銀邊。
燕王寢殿內(nèi),燭火搖曳。
江久恙斜倚在臨窗的軟榻上,月白的寢衣松松垮垮,領口微敞,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他長發(fā)未束,如墨般傾瀉在肩頭,手中把玩著白日里摔碎的那只白玉杯僅剩的一小塊殘片。那殘片邊緣鋒利,在他修長的指間翻轉,映著燭光,折射出一點冷冽的光。
蝴蝶端著一只小小的青瓷碗,碗里盛著溫熱的醒酒湯,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她換下了白日里規(guī)整的侍女服,穿著一身更家常的藕荷色細棉裙衫,發(fā)間也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絹花,整個人褪去了幾分拘謹,多了幾分溫婉。
“殿下,醒酒湯好了?!彼曇舴诺幂p柔,像怕驚擾了這靜謐的夜。
江久恙沒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指間的玉片上,仿佛在研究上面細微的紋理。他隨意地“嗯”了一聲,帶著點鼻音,慵懶至極。
蝴蝶走到榻邊,將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她看著江久恙專注的側影,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略顯薄情的唇線,那平日里的醉態(tài)與散漫似乎被夜色洗去了幾分,顯出一種沉靜的、近乎銳利的東西。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道:“那杯子…碎了便碎了,殿下何必拿著碎片,當心割了手?!?/p>
江久恙聞言,終于抬起了眼。燭火跳躍在他略淺的瞳仁里。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意味不明的笑:
“蝴蝶啊蝴蝶,你可真會操心。碎了的玉,就不美了么?”
他將那碎片舉到眼前,對著燭光,“你看,這斷口,這棱角,比它圓融完整時,是不是更有趣些?”
他的聲音低沉,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那“有趣”二字,像是在說玉,又像是在說別的什么。
蝴蝶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睫,臉頰在燭光下染上一點不易察覺的薄紅。她端起醒酒湯,遞到他面前:“再有趣,也得先把湯喝了。殿下白日里飲了那么多烈酒,又吹了風,當心明早頭疼?!?/p>
江久恙看著蝴蝶遞到面前的湯碗,又看看她低垂卻帶著不容質(zhì)疑堅持的眉眼,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聲不大,卻像羽毛搔過心尖,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慵懶。
“好,好,喝湯?!彼槒牡亟舆^碗,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蝴蝶端著碗的手指。那觸感溫熱而短暫,卻讓蝴蝶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差點沒端穩(wěn)。
江久恙像是毫無所覺,將碗湊到唇邊,慢條斯理地啜飲著。微苦的草藥氣息混合著蜂蜜的微甜,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驅(qū)散了最后一絲酒意帶來的燥熱。他喝得很慢,目光卻透過碗沿,落在蝴蝶身上。
燭光在她細膩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安靜地站著,微微低著頭,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姿態(tài)恭謹,卻又透著一絲不同于其他下人的自然。仿佛她站在這里,本身就是這寢殿夜色里和諧的一部分。
一碗湯見底。江久恙將空碗遞還給她。
“手藝見長?!彼S口贊了一句,語氣平淡,卻讓蝴蝶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彎了彎。
“殿下喜歡就好?!彼舆^碗,轉身欲走。
“等等。”江久恙忽然出聲。
蝴蝶停下腳步,回身看他:“殿下還有什么吩咐?”
江久恙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伸了個懶腰,骨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他站起身,月白的寢衣衣帶有些松散,隨著他的動作,衣襟滑落得更開了一些,露出一小片緊實的胸膛。他渾然不覺,赤著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地板上,走到窗邊,推開了一扇窗。
夜風裹挾著草木的清氣瞬間涌入,吹動了他散落的長發(fā),也吹動了蝴蝶鬢邊的碎發(fā)。月光毫無遮擋地灑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輪廓。
“看,”他指著窗外庭院中一叢在月色下盛放的夜來香,“開得多好。白日里悶在花房,倒不如夜里自在,香氣也格外濃些。”
蝴蝶走到他身邊稍后的位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叢夜來香在月光下舒展著潔白或淡紫的花朵,香氣確實比白日里濃郁許多,清幽醉人,絲絲縷縷地纏繞過來。
“嗯,很香?!彼p聲應和。
“蝴蝶,”江久恙沒有回頭,聲音被夜風吹得有些飄忽,“你說…這花是喜歡白日被人賞玩,還是喜歡夜里獨自幽香?”
這問題問得突兀又帶著點孩子氣的天真。蝴蝶愣了一下,看著月光下他清俊的側臉,那平日里被酒意和散漫遮掩的年輕意氣,此刻在月色下清晰可見。她想了想,認真地回答:“花…大概只想著開吧。開在陽光下有人賞,開在月光下也有它自己的香。是賞花的人,才分白日黑夜。”
江久恙似乎對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側過頭看她。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映著點點星輝,神情認真而純粹。他看了她片刻,忽然展顏一笑。那笑容不同于平日的玩世不恭或慵懶敷衍,而是帶著一種純粹的、仿佛被什么點亮了的愉悅,眉眼舒展,唇角的弧度真誠而好看。
“說得好?!彼p聲贊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倒是本王著相了。
江久恙的目光落在蝴蝶額角那縷不聽話的發(fā)梢上。他伸出手,動作自然而隨意,帶著一種近乎無意識的親昵。修長的手指并未真正觸及她的肌膚,只是用微涼的指尖,如同拂去一片花瓣般,將那縷擾人的發(fā)絲,從她光潔的額角拂開,攏向鬢邊。
指尖劃過空氣,帶起一絲細微的涼風,拂過蝴蝶的額角皮膚。那觸感若有似無,卻像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她心湖里瞬間漾開一圈圈漣漪。她呼吸微微一窒,身體瞬間僵住,臉頰上的薄紅迅速蔓延開來,連耳根都染上了緋色。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不敢抬眼看他,只感覺到他指尖留下的那一點微妙的涼意,仿佛烙印在了額角。
“謝…謝過殿下?!焙t著臉忙整理好自己鬢邊的發(fā)絲。
“夜深了,你也去歇著吧?!?/p>
他收回手,語氣恢復了慣常的隨意。
蝴蝶福了福身:“是,殿下也早些安歇。”她端起空碗,轉身退出寢殿。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窗邊,江久恙依舊站在那里,背影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月白衣袂和墨色長發(fā)在夜風里輕輕飄動。他微微仰著頭,望著那輪下弦月,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冰冷的玉片碎片,姿態(tài)既孤高又帶著一種難言的寂寥。
蝴蝶輕輕合上門,將滿室清輝與那抹孤影關在門內(nèi)。她抬手拂過剛才被江久恙挽起的發(fā)絲,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溫度。她輕輕吁了口氣,端著碗,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的陰影里。夜來香的香氣,在庭院中無聲地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