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臉色像被潑了墨的宣紙,沉沉地壓著怒意,連鬢角的玉珠都似染上了寒氣。
他盯著跪在地上的年世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喉間滾動了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話來:"你既然知道自己的不足,那就回宮里去思過吧。"
這是默許了禁足,卻絕口不提降位。
年世蘭緩緩起身,挺直脊背,朝著亭外走去。
路過甄嬛身邊時,她眼角的余光瞥見甄嬛欲言又止的唇,便極快地朝沈眉莊遞了個眼色。
沈眉莊心領(lǐng)神會,伸手輕輕按住了甄嬛的手腕,指尖帶著微涼的力道。
此刻多說無益,只會讓局面更糟。
年世蘭的身影消失在牡丹花叢后,亭內(nèi)的氣氛像被抽走了主心骨,驟然變得凝滯。
皇上心頭那點殘存的興致徹底散了。
他猛地站起身,龍袍的下擺掃過椅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皇后累了吧?"他的聲音里帶著揮之不去的煩躁,目光像篩子似的過了一遍眾人,"你們也都累了吧?"
沒人敢接話,都低著頭,連呼吸都放輕了。
"既然都累了,就都回去吧。"皇上丟下這句話,轉(zhuǎn)身便走,蘇培盛忙不迭地跟上,手里的拂塵都忘了甩,只一路小跑著緊隨其后。
誰都沒想到宴席會散得這么倉促。
更讓人意外的是,皇上走得干脆,竟沒提一句要帶劉貴人同行。
劉貴人臉上沒什么波瀾,只垂著眼,仿佛早就料到似的。
可皇后的臉色卻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點點蔫了下去。
她精心安排的戲碼,本想讓劉貴人借著今日的勢頭徹底纏住皇上,怎么就落得個虎頭蛇尾?
她捏緊了手里的帕子,帕角都被絞出了褶皺,眼底的失望幾乎要溢出來。
翊坤宮的朱漆宮門"吱呀"一聲合上,落了鎖。
銅鎖扣住門環(huán)的脆響,像一道屏障,把宮墻外的風雨都隔在了外面。
暖閣里燒著銀絲炭,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
年世蘭卸下釵環(huán),換上一身家常的銀紅撒花軟緞袍,正由頌芝替她揉著太陽穴。
"娘娘,您何至于此啊?"頌芝的聲音里帶著心疼,指尖的力道放得極輕,"那劉貴人不過是才剛出來,皇上對她新鮮幾日也就罷了,您犯不著跟自己置氣。"
年世蘭睜開眼,眼底哪還有半分從牡丹亭回來時的怒意?
她轉(zhuǎn)過頭,看著頌芝一臉擔憂的樣子,忽然笑了,"怎么,連你也信了本宮方才的火氣?"
頌芝愣住了,手里的動作都停了。
方才娘娘讓周寧海關(guān)宮門時,那眼神冷得像冰,語氣里的恨意幾乎要燒起來,怎么轉(zhuǎn)臉就成了這副模樣?
她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只呆呆地看著年世蘭,像只被點了穴的小獸。
年世蘭被她這呆愣的樣子逗笑了,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捏了一下,指尖觸到細膩的肌膚:"你們娘娘我啊,現(xiàn)在可沒那么傻了。"
她收回手,端起桌上的酸梅湯抿了一口,酸甜的滋味漫開。
"皇后費盡心機把劉鶯鶯從冷宮里撈出來,不就是想讓她給我添堵,逼我失態(tài),好讓皇上厭棄我嗎?"
她放下茶盞,目光落在窗外的臘梅枝上,那枝干光禿禿的,卻透著股韌勁,"我偏不如她的意。干脆閉門不出,任她們在外面翻云覆雨,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我頭上。"
"可就算這樣,您也犯不著自請降位啊。"頌芝還是不解,聲音都帶了點急,"幸虧皇上沒應,不然可怎么辦?"
年世蘭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指尖劃過暖爐上精致的纏枝紋:"這貴妃之位,我本就沒那么稀罕了。日日應付那些陰私算計,累得慌。"
正說著,外面?zhèn)鱽硪魂?蹬蹬"的腳步聲,伴著含糊不清的"額娘"聲。
緋昀穿著件粉白相間的虎頭棉袍,像只滾圓的小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她快兩歲了,腿還沒長穩(wěn),跑起來身子一搖一晃的,卻笑得極歡,小辮兒上的紅絨球跟著腦袋顛顛兒地跳。
"慢點跑!"年世蘭忙起身迎上去,一把將她撈進懷里。
小家伙咯咯地笑著,摟住她的脖子,小臉蛋在她頸間蹭來蹭去,帶著奶乎乎的香氣。
"額娘不是跟你說過,要慢慢走么?"年世蘭捏了捏她凍得紅撲撲的小臉,語氣是化不開的溫柔,"要是摔了,額娘可要心疼了。"
緋昀哪聽得懂這些,只指著外面,含糊地喊:"妹妹...妹妹..."
年世蘭知道她是想找珞寧。
珞寧比緋昀文靜些,這會兒怕是正跟著乳母在偏殿認字。
她抱著緋昀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跟頌芝說:"眼看天氣要冷了,往后也省得出去應付那些虛禮。晚些你讓周寧海去趟承乾宮和咸福宮,告訴端妃和眉莊,不用為本宮求情,就說我樂得清靜。"
"奴婢知道了。"頌芝應聲,看著年世蘭抱著小主子的背影,心里那點擔憂漸漸散了。
娘娘這是真的想通了,不再像從前那樣,把恩寵看得比什么都重。
年世蘭被禁足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沒半個時辰就飛到了壽康宮。
太后斜倚在鋪著貂皮褥子的軟榻上,手里轉(zhuǎn)著串紫檀佛珠,聽竹息細細稟報完牡丹亭的事,指尖的動作忽然停了。
"劉鶯鶯..."她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當年她腹中胎兒沒了,一口咬定是年世蘭做的手腳,年世蘭卻抵死不認。"
竹息站在一旁,輕聲道:"是。當年查來查去,也沒個確鑿的證據(jù)?;噬媳砻嫔闲帕巳A貴妃,暗地里卻總對劉貴人多幾分愧疚。"
尤其是劉鶯鶯那份溫婉柔順,舉手投足間竟有幾分純元皇后的影子。
若說沒人在背后刻意調(diào)教,誰信?
太后嗤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幾分看透世事的涼薄:"宜修為了這后宮之權(quán),也算是用盡苦心了。"
把劉鶯鶯這顆棋子在此時拋出來,既想離間皇上和年世蘭,又想借劉鶯鶯的"純元影子"固寵,一箭雙雕,打得倒是精明。
"可太后說華貴妃這次的做法聰明,奴才卻有些不懂。"竹息猶豫著開口,"聽說華貴妃當場就發(fā)了火,還自請禁足,這...怎么看都像是失了分寸啊。"
"劉鶯鶯剛出來,皇上必定會對她多幾分憐惜寵愛。"太后緩緩道,"世蘭若是留在外面,難免要和她碰面。以劉鶯鶯的性子,少不了要步步緊逼,到時候不管是誰吃虧,世人都會說年世蘭仗著位份欺負人。"
她頓了頓,指尖重新轉(zhuǎn)動起佛珠,"如今她自請禁足,倒落得清靜。劉鶯鶯就算想找茬,也找不到由頭。而且..."太后的語氣里多了幾分深意,"以世蘭的性子,豈是會甘心一直被困在翊坤宮的?"
這后宮里的爭斗,從來都不是只有"露面"這一種法子。
年世蘭這招以退為進,倒是比從前硬碰硬的莽撞,聰明了太多。
竹息這才恍然大悟,笑道:"還是太后看得透徹。華貴妃如今性子收斂了不少,對太后又孝順,身邊還有兩位公主陪著,就算禁足,想來也不會寂寞。"
太后沒再說話,只望著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色,眼底掠過一絲疑惑……
年世蘭這前后變化太大,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究竟是什么,讓她在短短時日里,就參透了這后宮生存的法門?
這一晚的后宮,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人人心里都蕩著漣漪。
延禧宮的燈亮到很晚。
窗紙上映著三個女子的身影,影影綽綽的,透著幾分凝重。
沈眉莊握著安陵容的手,指尖帶著暖意:"今日之事,是我考慮不周。"
她原想借著牡丹亭的宴,讓安陵容憑歌聲重新引起皇上注意,卻沒料到皇后會突然拋出個劉貴人,打了她們一個措手不及。
"我想過各種可能,唯獨沒算到會冒出這么一位久不出世的貴人。"
安陵容搖了搖頭,臉上帶著幾分釋然的笑:"不怪姐姐。"
宴會上的尷尬和屈辱,像潮水似的涌過,可看到年世蘭為了尊嚴據(jù)理力爭時,她忽然就想通了,恩寵這東西,本就不是強求來的。
"今日就連華貴妃都動了氣,想來這位劉貴人,曾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的人。"她輕聲道,語氣里沒什么嫉妒,只有幾分了然。
話剛說完,卻見甄嬛的臉色微微沉了下去,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安陵容頓時慌了,忙解釋:"莞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怕甄嬛多想,畢竟皇上對劉貴人的特殊,誰都看在眼里。
"沒事兒。"甄嬛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尖微涼,"你說的也是事實。只是今天委屈你了。眉姐姐都跟我說了,你放心,我們總會想到辦法的。"
她嘴上說著寬心的話,心里卻像被什么堵住了。
皇上對劉貴人的溫柔,那種小心翼翼的珍視,是她從未得到過的。
或許從一開始,她所謂的"寵愛",也不過是因為眉眼有幾分像純元皇后?連失去孩子的痛,皇上似乎都比她先放下了。
"姐姐,人各有命。"安陵容反握住她的手,笑得平靜。
"這些日子我總在想,或許我本就不該進宮。選秀那日若不是你和眉姐姐,我早就落選了。如今能進宮,能和你們作伴,已經(jīng)是老天厚待。至于恩寵..."
她輕輕嘆了口氣,"看淡了,也就沒那么多煩惱了。"
沈眉莊看著她坦然的樣子,不像是故作堅強,便也松了口氣,轉(zhuǎn)而說起別的:"不過今日的事,確實有些奇怪。"她想起傍晚時翊坤宮來人傳話,"方才我出來前,貴妃娘娘派人去了咸福宮,特意叮囑我,不要替她求情。"
"我這兒也收到了消息。"甄嬛點頭,眉頭微蹙,"她還說,讓我們安心,她自有打算。"
"可不管有什么打算,她如今畢竟是被禁足了啊。"安陵容輕聲道,語氣里帶著擔憂。
翊坤宮那扇緊閉的宮門,像一道無形的墻,把年世蘭和外面的一切都隔開了。
除了"另有計劃",她們實在想不出,年世蘭還有什么理由,甘愿被困在那四方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