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總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寒意。
我蜷縮在破廟的草堆里,聽著檐角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像極了我此刻的心跳。懷里的劍鞘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露出里面暗沉的鐵色,就像我這一身攢了17年的傷。
“阿猙,等這場雨停了,咱們?nèi)ツ线叞??!?/p>
我想起阿綰說這話時,眼睛亮的像淬了星子。那時她正坐在桃花樹下,手里編著個草蚱蜢,粉白的花瓣落在她發(fā)間她都沒察覺。我靠在老桃樹上看她纖細(xì)的手指翻飛,忽然覺得江湖里那些刀光劍影,都不如她指尖的草葉鮮活。
破廟的門被風(fēng)撞的吱呀響,我咳了兩聲,腥甜的氣涌上喉嚨。胸口的傷口又在疼了,是昨日在斷魂崖被“黑風(fēng)堂”的人砍的,那刀上淬了腐骨散,此刻正像無數(shù)條小蛇順著血脈往心口鉆。
我早該知道的。黑風(fēng)堂的堂主恨我入骨,當(dāng)年我一劍挑了他的左手,他揚言要讓我嘗遍天下酷刑??晌也荒芏?,他們抓了阿綰,說要在斷魂崖跟我了斷。
“阿猙,別來?!边@是阿綰托人給我?guī)У淖謼l,字跡被淚水洇得發(fā)皺,可我怎么能不去?
我去了。斷魂崖上的風(fēng)很大,吹得阿綰的裙角獵獵作響,她被綁在木樁上,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看到我時,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拔出了劍,那把跟著我十年的“碎星”劍身在風(fēng)里嗡鳴。我知道我打不過,可我得讓阿綰走,我記得我把最后一枚“煙霧彈”塞到她手里,記得我用身體擋住刺向她后心的刀,記得她哭著喊我的名字,聲音都劈了
“跑!阿綰,往南跑!”
我好像看到她跌跌撞撞的消失在崖邊的霧氣里,又好像沒看到。后來的事兒,就只剩下疼了。刀光,血,還有黑風(fēng)堂主那張扭曲的臉,他說:“沈猙,你不是能耐嗎?看看你的劍,還能護(hù)著誰?”
我的劍掉在了地上,在雨里濺起一小朵泥花。
破廟里的光線越來越暗,雨好像停了。我掙扎著坐起來,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從懷里摸出個小小的木匣子。里面是半塊桃花酥,是阿綰上個月給我做的,我一直沒舍得吃,此刻糕點已經(jīng)硬了,帶著點潮味。
我咬了一小口,喉嚨里的腥甜更重了。
假如我死了,阿綰會怎么樣?
她會不會還坐在那棵桃花樹下等我?等不到,會不會哭?她那么愛哭,小時候被村口的大黃狗嚇了一跳,能抱著我的胳膊哭半個時辰??蛇@次,我不能再拍著她的背說“不怕,有我”了。
她身上的錢夠不夠?她繡的帕子很精致,到了南邊,或許能換些銀兩。只是她性子軟,遇到難纏的客人。會不會被欺負(fù)?我教過她三招防身的劍法,她總說“阿猙會保護(hù)我,我不用學(xué)”,現(xiàn)在想來,是我太自負(fù)了。
黑風(fēng)堂的人會不會去找她?我把他們引到了相反的方向,身上的血腥味應(yīng)該能讓他們追一陣子??扇f一……我不敢想。我寧愿他們把所有的恨都撒在我身上,斷手?jǐn)嗄_,挫骨揚灰,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
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們在洛陽城的小客棧里過年。阿綰用攢了半年的錢,買了兩串糖葫蘆,非要讓我先吃。外面飄著雪,她的鼻尖凍得通紅,眼睛卻亮晶晶的,說:“阿猙,等你報了仇,咱們就找個小鎮(zhèn)住下來,我給你生個胖小子,教他練劍,好不好?”
我當(dāng)時笑著點頭,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我爹娘死在黑風(fēng)堂手里,滿門的血債,我哪有資格談將來?可看著她的眼睛,我第一次有了些不該有的奢望。
胸口的疼越來越烈,視線開始模糊。我好像看到阿綰跑了回來,穿著那件我給她買的湖藍(lán)色衣裙,手里提著個食盒,站在破廟門口,怯生生的問:“阿猙,你在這嗎?”
“我在?!蔽蚁牒?,卻發(fā)不出聲音。
她好像走了進(jìn)來,蹲在我面前,伸手想碰我的臉,又縮了回去,眼淚掉在我的手背上,滾燙的?!鞍ⅹb,你怎么流血了?我?guī)闳タ创蠓?,咱們?nèi)ツ线叄タ刺一?,好不好??/p>
我想點頭,可脖子重得像灌了鉛。我只能看著她,看著她哭紅的眼睛,看著她顫抖的嘴唇。我多想告訴她,我不疼,真的不疼。多想告訴她那塊桃花酥很好吃,等明年的桃花開了,再給我做一塊
可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意識像被潮水一點點淹沒,最后映入眼簾的,是她發(fā)間別著的那只木簪。那是我用故鄉(xiāng)的桃木做的,刻的不好,邊緣還很毛糙,她卻天天戴著說,這是“定情信物”。
假如我死了,這木簪會不會被她收起來?放在那個裝著桃花酥的匣子里,藏在枕頭底下?
假如我死了,她會不會偶爾想起我?想起那個總愛板著臉,卻會偷偷給她買糖葫蘆的少年?
假如我死了……
我好像聽到她在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帶著哭腔,像針一樣扎在心上??晌姨哿?,眼皮越來越沉,沉得再也睜不開。
破廟里靜了下來,只有檐角偶爾滴落的水珠,還在頑固的敲打著青石板。
就像誰的心跳,慢慢的,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