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鐵門在身后關(guān)上,發(fā)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張桂源被兩個警察夾在中間,手腕上冰涼的手銬硌得他骨頭生疼。走廊里的聲控?zé)綦S著他們的腳步忽明忽暗,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諝饫飶浡还上舅蜔燁^混合的怪味,嗆得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進去。"其中一個胖警察推了他一把,張桂源踉蹌著跌進屋子,金屬椅子腿刮擦水泥地的聲音刺得人耳膜疼。他抬起頭,看見對面擺著另一張一模一樣的金屬桌子,桌角掉了塊漆,露出底下銀白色的金屬。墻上的白熾燈發(fā)出"嗡嗡"的低鳴,光線慘白,照得他眼睛發(fā)花。
胖警察在他對面坐下,把一個黑色的錄音筆放在桌上,按下了開關(guān)。"姓名。"
"張桂源。"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大概是剛才在雪地里跑的時候灌了冷風(fēng)。右手不自覺地摩挲著左手虎口,那里有層厚厚的繭子,是常年扛水泥袋磨出來的。此刻那片皮膚卻在微微發(fā)燙,好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
"年齡。"
"十七。"
"職業(yè)。"
張桂源沉默了一下。這個問題每次都讓他覺得別扭。高中生?可他已經(jīng)快半年沒去學(xué)校了。打工的?又沒有固定的活兒干。"臨時工。"他低聲說。
胖警察抬頭看了他一眼,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說說吧,今天晚上八點到十點,你在哪里,干什么了。"
張桂源靠在椅背上,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放松一點。其實后背早就繃緊了,冷汗浸透了里面的舊T恤,貼在身上冰涼。他得想清楚,不能說錯一個字。桂月還在外面,他不能讓她有事。
"在工地上卸水泥。"張桂源盯著桌面說。金屬表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臉色蒼白,頭發(fā)亂蓬蓬的,額角還沾著點沒洗干凈的水泥灰。"下午六點多去的,干到快九點。"
"誰能證明?"
"工頭王強,還有其他幾個工友。"他說得很鎮(zhèn)定,好像這些都是事實。其實心里早就慌成一團。工頭確實給他發(fā)了短信,讓他七點去卸車。但他根本沒去。那時候他正帶著桂月去吃牛肉面。
胖警察點點頭,又問:"之后呢?"
"之后..."張桂源的手指在桌下攥緊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去學(xué)校接我妹妹放學(xué)。"
"幾點到的學(xué)校?"
"大概...九點半吧。"他故意說得含糊。
"然后呢?"胖警察身體前傾,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到了學(xué)校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張桂源深吸一口氣,開始編造那個他在路上反復(fù)演練的故事。"我到的時候,校門口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我看見李浩他們幾個在校門口堵著,好像在等什么人。"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警察的表情,"我以前跟李浩有過節(jié),他看見我就上來挑釁。"
"什么過節(jié)?"
"去年...他找我妹妹要錢,我跟他打了一架。"這個倒是真的。那次他把李浩按在地上揍得流鼻血,從那以后李浩見了他都繞著走。沒想到這次他又來了,還變本加厲。
"所以他看見你之后,就主動挑釁?"
"嗯。"張桂源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他說了些很難聽的話,還推了我一把。我氣不過,就跟他打起來了。"
"誰先動的手?"
"他。"張桂源毫不猶豫地說,"他先推的我,還用腳踹我肚子。我沒辦法,只能還手。"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沒少干粗活,關(guān)節(jié)粗大,掌心布滿老繭,指縫里還殘留著洗不掉的水泥漬。就是這雙手,剛才緊緊抱著瑟瑟發(fā)抖的桂月,把她護在身后。他不敢想象,如果警察知道真相,知道是桂月用圓規(guī)刺傷了李浩,她會怎么樣。她才十五歲,還有那么長的人生。不能被這種人渣毀了。
"打架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在場?"胖警察問。
張桂源的心猛地一跳。他抬眼,視線正好撞進對方的眼睛里。那雙眼睛像鷹隼一樣銳利,好像能看透他所有的謊言。"沒...沒有。"他移開視線,看向桌上的錄音筆,"那時候很晚了,校門口沒人。"
"是嗎?"胖警察拖長了聲音,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照片,"啪"地一聲拍在張桂源面前。"這是什么?"
照片散落在桌上,張桂源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張。照片里,李浩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紗布被血漬浸透,變成了暗紅色。他的臉上還有幾道明顯的劃傷,嘴角腫得老高??粗@些照片,張桂源的胃里一陣翻騰。他沒想到李浩傷得這么重。
"這是李浩,"胖警察指著照片說,"顱內(nèi)出血,面部多處裂傷。醫(yī)生說再偏一點,就可能癱瘓。你管這叫'打架'?"
張桂源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顱內(nèi)出血...這個詞像一塊巨石,重重砸在他心上。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如果是故意傷害致人重傷,他可能要面臨牢獄之災(zāi)。他不怕坐牢,他只怕自己進去了,桂月一個人怎么辦。誰給她交學(xué)費,誰給她買吃的,誰保護她不受欺負(fù)?
"是他先動手的..."張桂源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蒼白無力。
"是他先動手,所以你就把他打成這樣?"胖警察的聲音陡然提高,"張桂源,我勸你老實交代!到底為什么打架?除了你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參與?"
張桂源咬緊牙關(guān),沒說話。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水漬。他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桂月驚恐的臉。她蹲在雪地里,渾身發(fā)抖,手里死死攥著那把帶血的圓規(guī)。"哥,我不是故意的...他要搶我的申請表...他要撕了它..."
"我再問一遍!"胖警察猛地一拍桌子,張桂源嚇得一哆嗦,"當(dāng)時還有誰在場?!"
"沒有其他人!"張桂源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就是我一個人!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跟其他人沒關(guān)系!"
胖警察盯著他看了很久,房間里只剩下白熾燈嗡嗡的低鳴和張桂源粗重的呼吸聲。就在張桂源以為他還要繼續(xù)追問的時候,對方突然站起來,拿起桌上的照片。"你先在這里待著,好好想想。"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想清楚了再跟我說。"
門被關(guān)上,還傳來"咔噠"一聲落鎖的聲音。房間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張桂源一個人的呼吸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他癱坐在椅子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剛才那強裝出來的鎮(zhèn)定和決絕,在獨處的瞬間土崩瓦解。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剛才還在工地上扛水泥袋,現(xiàn)在卻要為一場不是他造成的傷害承擔(dān)責(zé)任。他不后悔,只要能保護桂月,他什么都愿意做。可是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坐牢,可能再也不能照顧妹妹,他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房間里沒有窗戶,不知道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張桂源的肚子餓得咕咕叫,胃里空蕩蕩的,一陣陣發(fā)疼。他想起今天出門前給桂月煮的白粥,想起她碗里沒吃完的半個饅頭,想起她總是把鹵蛋省給他吃...眼淚不知不覺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張桂源趕緊擦干眼淚,抬起頭,裝作冷靜的樣子。門開了,進來的卻不是剛才那個胖警察,而是一個年輕的女警。她手里端著一個搪瓷碗,碗里是兩個饅頭和一點咸菜。
"先吃點東西吧。"女警把碗放在桌上,聲音很溫柔,"所長說,等你吃完了,帶你來見個人。"
張桂源愣住了。見個人?見誰?難道是李浩的家長?還是...他不敢想下去。
女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輕輕嘆了口氣:"別緊張,是你妹妹。"
張桂源的心臟猛地一跳。桂月!她還在這里!他還以為警察會先送她回去。他趕緊拿起饅頭,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饅頭又干又硬,噎得他嗓子眼發(fā)疼。他幾口就把兩個饅頭吃完了,好像從來沒覺得饅頭這么好吃過。
"吃完了?走吧。"女警打開手銬,帶著張桂源走出問詢室。走廊里比剛才亮了一些,應(yīng)該是又有人來了。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大廳。張桂源一眼就看見了角落里的那個小小的身影。
桂月蜷縮在長椅上,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外套,帽子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她的肩膀微微聳動著,發(fā)出壓抑的嗚咽聲。張桂源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他想沖過去抱住妹妹,想告訴她別怕,哥哥在這里??墒请p腳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一步也挪不動。
女警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跟她說幾句話。別太久。"
張桂源點點頭,慢慢地朝長椅走過去。聽到腳步聲,桂月猛地抬起頭。當(dāng)她看到張桂源的時候,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哥!"她哭喊著撲過來,緊緊抱住張桂源的腰。
"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沒事吧?他們有沒有欺負(fù)你?"桂月的聲音哽咽著,語無倫次。她的臉埋在張桂源的胸口,眼淚浸濕了他的衣服。
張桂源輕輕拍著妹妹的背,感覺她的身體還在不停地發(fā)抖。"沒事,哥沒事。"他柔聲道,"別怕,有哥在。"
"哥,我..."桂月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我不想你有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該..."
"別說了。"張桂源打斷她,捧起她的臉,認(rèn)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聽著,桂月。這件事跟你沒關(guān)系,是哥不好,哥不該跟人打架。你要好好上學(xué),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桂月拼命搖頭,眼淚掉得更兇了。"不...不是的...明明是我..."
"桂月!"張桂源的聲音嚴(yán)厲起來,但眼神里卻充滿了溫柔和不舍,"聽話。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以后不會再有人欺負(fù)你了。你要好好的,等哥出來。"
桂月看著他,想說什么,卻被張桂源輕輕按住了嘴唇。"別說話,聽哥說。"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錢包,里面只有幾張零錢,"這里有點錢,你省著點花。記住,每天都要按時吃飯,別又把飯錢省下來。晚上早點睡,別熬夜寫作業(yè)。還有,天冷了,多穿點衣服,別凍著..."
他說著說著,聲音開始哽咽。他有好多好多話想跟妹妹說,有好多好多事想囑咐她。他怕自己一進去,就再也沒機會跟她說這些了。
桂月只是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緊緊抓住張桂源的手,好像怕一松手,哥哥就會消失不見。
"好了,時間到了。"旁邊的女警輕聲提醒道。
張桂源深吸一口氣,擦干眼淚,最后看了妹妹一眼。"照顧好自己,等哥回來。"他輕輕掰開桂月的手,轉(zhuǎn)身跟著女警走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桂月還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張桂源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但他還是咬咬牙,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回到問詢室,胖警察已經(jīng)在等他了。"想好了?"他看著張桂源,眼神復(fù)雜。
張桂源點點頭,走到桌子前坐下。"是我干的。"他平靜地說,"李浩先挑釁我,我一時沖動,就把他打傷了。所有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跟我妹妹沒關(guān)系。"
胖警察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筆錄本,推到他面前。"把這個簽了吧。"
張桂源拿起筆,手有些顫抖。他看著紙上"犯罪嫌疑人"幾個字,心里一陣苦澀。但他還是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跡很潦草,因為手一直在抖。
簽完字,胖警察收起筆錄本。"好了。你可以先回去了,但是不能離開本市,我們隨時可能傳喚你。"
張桂源愣住了。"我...可以走了?"
"嗯。李浩那邊還在昏迷,等他醒了,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調(diào)查。"胖警察說,"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顧你妹妹。"
張桂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自己至少會被拘留,沒想到居然能直接回家。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胖警察一眼,說了聲"謝謝",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問詢室。
走出派出所大門,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夾雜著雪花的味道。天空中還在下著小雪,細(xì)小的雪粒落在臉上,冰涼刺骨。張桂源縮了縮脖子,朝四周張望。他看見桂月還站在門口的路燈下,懷里抱著書包,不知道在想什么。
"桂月。"他輕輕喊了一聲。
桂月猛地抬起頭,看到張桂源,眼睛一下子亮了。她跑過來,一把抱住張桂源的胳膊。"哥!你出來了!太好了!"
張桂源笑著摸了摸妹妹的頭,雪花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像撒了一層白糖。"嗯,我們回家。"
兩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誰都沒有說話。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隨著他們的腳步漸漸縮短。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蓋。
走到一個拐角處,張桂源突然停下腳步。他注意到桂月的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好像在藏著什么。"桂月,你口袋里有什么?"他輕聲問道。
桂月的身體猛地一僵,下意識地把手往口袋里縮了縮。"沒...沒什么..."她的聲音有些慌亂,眼神閃爍著不敢看張桂源。
張桂源皺起眉頭。他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拿出來看看。"
"哥..."桂月咬著嘴唇,不肯動。
"拿出來!"張桂源的聲音嚴(yán)厲起來。他知道妹妹一定有事瞞著他。
桂月嚇了一跳,不情愿地慢慢把手從口袋里拿出來。當(dāng)她的手完全露出來的時候,張桂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桂月的手里攥著一把圓規(guī)。那是一把很舊的圓規(guī),鐵桿磨得發(fā)亮。而此刻,圓規(guī)的針尖上,還沾著一絲暗紅的血跡。雖然已經(jīng)干了,但在路燈的映照下,依然顯得格外刺眼。
張桂源盯著那把圓規(gu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警察會那么輕易地放他走。也許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只是看他一心想替妹妹頂罪,又看桂月年紀(jì)小,才沒有當(dāng)場揭穿。
桂月看著張桂源震驚的表情,眼淚又涌了出來。"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想藏起來的...我怕被警察發(fā)現(xiàn)..."
張桂源深吸一口氣,伸出手,輕輕從妹妹手中拿過那把圓規(guī)。針尖冰涼,帶著一絲血腥氣。他把圓規(guī)放進自己的口袋里,然后緊緊握住妹妹的手。
"沒事了。"他柔聲道,"都過去了。我們回家。"
桂月點點頭,把臉埋在張桂源的胳膊上,小聲地抽泣著。
張桂源牽著妹妹的手,繼續(xù)在雪地里走著。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掩埋。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警察會不會再來找他們。但他知道,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會保護好妹妹。就像小時候爸媽走后,他答應(yīng)過外婆的那樣。
寒風(fēng)吹過空曠的街道,卷起地上的積雪,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張桂源把妹妹的手攥得更緊了些,仿佛這樣就能給她力量。他抬頭望向天空,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在他的臉上,冰涼刺骨。但他的心,卻因為握著妹妹的手而感到一絲溫暖。
也許,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也許,他們的生活不會那么容易。但只要兄妹倆在一起,就沒有什么困難是過不去的。張桂源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低頭看了看身邊的妹妹,她已經(jīng)不再哭泣,只是安靜地靠在他的胳膊上,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
雪地里,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慢慢延伸向遠方,最終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有路燈的光暈,在雪地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芒,照亮著他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