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莫里茨診所的病房像一顆沉入湖底的珍珠，彌漫著消毒水與冷冽松木混合的獨特氣息，冰冷又潔凈。窗外，阿爾卑斯群峰的雪頂在破曉的微光中泛著一種近乎非人間的銀白，沉默而威嚴地俯視著窗內(nèi)脆弱的生命。 周予安坐在病床邊的扶手椅里，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她已經(jīng)在這里守了整整三十六個小時，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床上的人。顏書瑤深陷在雪白的枕頭和被褥中，臉色比那布料還要蒼白幾分，幾近透明。唯有手腕上纏繞的厚厚繃帶，以及旁邊心電監(jiān)護儀那規(guī)律、平穩(wěn)卻無比冰冷的“滴…滴…滴…”聲，證明著這場慘烈搏斗后，生命仍在頑強地延續(xù)。 主治醫(yī)師施耐德博士低沉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帶著職業(yè)性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萬幸，周女士，顏小姐左腕的割傷避開了主要神經(jīng)和肌腱，清創(chuàng)縫合后預(yù)后良好，功能恢復(fù)的可能性很高。真正的挑戰(zhàn)在于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又指向一份血液檢測報告，“她的血液里檢測出多種高濃度神經(jīng)抑制劑和鎮(zhèn)靜劑的混合殘留，包括一些…非臨床常規(guī)使用的強效化合物。它們的半衰期很長，代謝過程會非常緩慢，并且對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尤其是海馬體和前額葉皮層，可能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周予安緊握的拳頭上，“接下來我們需要密切觀察她的認知功能恢復(fù)：記憶力、定向力、語言能力、邏輯思維…以及運動協(xié)調(diào)性。精細動作，比如書寫、持物，可能會受到顯著影響?？祻?fù)之路會很長，周女士，需要極大的耐心。” 病房門被極輕地推開一條縫，帶進一股走廊的寒氣。杜若閃身進來，黑色夾克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她手里拎著一個保溫桶，輕輕放在床頭柜上。 “喏，山下那家‘雪絨花’的雞湯面，老板娘聽說情況，特意多加了黨參?！倍湃舻穆曇羲粏?，顯然也疲憊不堪，她搓了搓凍得發(fā)紅的手，壓低聲音，“外面暫時消停了點?？柲菆鲋辈?，威力堪比核彈。顏正鴻那老狐貍頂不住壓力，今早開了發(fā)布會，宣布辭去基金會主席職務(wù)，‘全力配合’司法調(diào)查，把自己摘得那叫一個干凈。林家那邊直接炸鍋了，股價崩盤，幾個核心項目被叫停，姓戴的王八蛋在機場被攔下，限制出境接受調(diào)查?？栃寿\高，拿到書瑤拼死帶出來的U盤B，和咱們之前給的A一合并，證據(jù)鏈鐵桶一般，足夠把林嘉銘和他老子釘死在恥辱柱上了。”她說著，瞥了一眼床上依舊昏睡的顏書瑤，眼中閃過一絲痛惜，“…她怎么樣？” 周予安的目光依舊膠著在顏書瑤臉上，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聲音干澀：“還沒醒。偶爾會皺眉，手指會動。”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顏書瑤露在被子外、沒有受傷的右手。那手冰涼得嚇人。 就在杜若還想說什么時，周予安的身體猛地一僵。她感覺到掌心那只冰涼的手指，極其微弱地、試探性地，輕輕勾了一下她的食指。 那一勾，輕得像羽毛拂過，卻讓周予安的心臟瞬間被攥緊。她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點微弱的觸感上。 時間在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里被無限拉長。窗外，阿爾卑斯山迎來了清晨第一縷真正意義上的陽光。金紅色的光芒穿透薄霧和冰冷的玻璃窗，像舞臺的聚光燈，不偏不倚地落在顏書瑤的臉上，描摹著她過于消瘦的輪廓。 那刺目的光亮似乎驚擾了沉睡的意識。顏書瑤濃密的睫毛開始劇烈地顫抖，如同被狂風吹拂的蝶翼，掙扎著，抗拒著。終于，它們極其緩慢地、無比艱難地向上抬起，露出底下那雙琥珀色的眼眸。 那雙眼睛，曾經(jīng)像盛著秋日暖陽的湖泊，此刻卻像是蒙上了最厚重的塵埃，空洞、茫然，失去了所有焦點。它們漫無目的地轉(zhuǎn)動著，掃過陌生的、帶著冷硬線條的金屬天花板，掃過那些發(fā)出規(guī)律聲響的陌生儀器閃爍的指示燈，最后，帶著一種孩童般的困惑和深不見底的疲憊，終于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周予安臉上。 四目相對。 病房里死一般寂靜，只有監(jiān)護儀固執(zhí)的滴答聲。周予安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喉嚨發(fā)緊，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怕，怕一個音節(jié)就會驚散這來之不易的、脆弱的清醒，怕那雙眼睛里剛剛聚攏的一點點微光再次熄滅。 顏書瑤的眉頭深深蹙起，形成一個痛苦的川字。她似乎在努力地辨認眼前這張臉，又像是在與自己腦海中翻騰的、渾濁的記憶迷霧進行一場無聲的搏斗。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干裂的唇紋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十幾秒過去。周予安幾乎要絕望時，她看到——在那片厚重的、空洞的塵埃之下，一絲極其微弱、仿佛隨時會熄滅的星芒，正無比艱難地、一點一點地穿透出來。那光芒微弱，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執(zhí)著。 緊接著，周予安感覺到掌心那只冰涼的手，開始極其緩慢地移動。指尖帶著一種生疏的、仿佛不屬于這具身體的僵硬感，在她的掌心皮膚上，一筆一劃，極其專注地書寫著。那動作很慢，很重，帶著一種全神貫注的吃力。 不是“安”。 也不是“周”。 那是一個…“蝶”。 周予安一直強忍的淚水，在這一刻徹底決堤。滾燙的淚珠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滑過她緊繃的臉頰，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她用力地、更緊地回握住那只虛弱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傳遞過去。然后，她用另一只手，顫抖著從枕邊拿起那只一直靜靜守候的、染著暗沉血跡、翅膀布滿蛛網(wǎng)般裂痕的玻璃蝴蝶，小心翼翼地、無比珍重地，將它放進顏書瑤那只正在她掌心寫字的右手中。 冰冷的、帶著尖銳裂痕的玻璃觸碰到顏書瑤的指尖。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如同被微弱的電流擊中。她的目光終于從那殘破的蝴蝶上移開，再次聚焦到周予安滿是淚痕的臉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里，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憊如濃霧般彌漫，但在這片濃霧深處，一種穿透了所有藥物迷霧和肉體痛苦的、清醒得令人心碎的光芒，正頑強地、清晰地燃燒著。 她極其緩慢地張開了干裂的嘴唇，仿佛每一個動作都耗盡了力氣。干澀的唇瓣摩擦著，終于，兩個微弱得如同嘆息、卻清晰得如同驚雷的字，艱難地擠了出來： “…碎…了…” 周予安用力點頭，淚水更加洶涌。她俯下身，靠近顏書瑤的耳邊，近得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她的聲音哽咽著，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和無法言喻的溫柔： “碎了，沒關(guān)系?！?她的手指輕輕拂過蝴蝶翅膀上最猙獰的一道裂痕，又撫上顏書瑤手腕的繃帶，“我們…再做一個新的。一起?！?顏書瑤閉上了眼睛。一滴晶瑩的淚珠，終于掙脫了沉重的束縛，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悄無聲息地滲入鬢角的發(fā)絲，留下一道微濕的痕跡。她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動，但那只緊握著冰冷蝴蝶殘骸的手，以及另一只死死扣住周予安手指的手，那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傳遞過來的力度，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更加刻骨銘心。 窗外，阿爾卑斯山的雪峰在晨光中沉默矗立，萬年不變。它們見證了窗內(nèi)這場無聲的、以生命和意志寫就的誓言——破碎的翅膀終將被耐心修復(fù)，囚禁于深淵的靈魂已然掙斷鎖鏈，歸翼于自由的天空。而此刻的寧靜，只是風暴過后短暫的港灣。那些施加于身的痛苦與罪孽，終將迎來徹底的清算。新的生命，新的戰(zhàn)斗，新的篇章，才剛剛掀開它沉重而充滿希望的第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