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透過靜思齋菱形花紋的窗欞,畢沉爻就聽見外面?zhèn)鱽砑毸榈哪_步聲。太監(jiān)特有的那種踩著蓮花步的動靜,隔著老遠就能分辨出來。他放下手里的《資治通鑒》,卷軸在青玉鎮(zhèn)紙下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檀香燃到一半,細白的煙灰積了長長一截。
"太子殿下,陛下口諭——"李福安尖細的嗓子像把鈍刀子,在清晨寂靜的空氣里割出一道縫。
畢沉爻起身時月白常服的袖子掃過案幾,案上那只青花釉里紅的筆洗漾起圈水波。他垂著眼聽太監(jiān)總管把旨意念完,耳朵里嗡嗡作響,滿腦子都是"沈在安"兩個字。北狄質子,還是當年那個在雁門關殺得景國軍隊片甲不留的少年將軍。
"兒臣遵旨。"他接過明黃卷軸時,指尖把那光滑的綾緞捏出了褶子。
走出靜思齋才發(fā)現(xiàn),天兒已經涼透了。庭院里的梧桐葉撲簌簌往下掉,在青石板上積了薄薄一層。畢沉爻站在廊下看侍衛(wèi)們拿鐵鎖鏈把庭院圍起來,鐵環(huán)碰撞的聲音讓人牙酸。
"殿下,這..."侍衛(wèi)長欲言又止,手里的刀鞘碰著欄桿發(fā)出悶響。
畢沉爻沒說話,只抬手示意繼續(xù)。秋風卷著枯葉擦過他的靴底,十年前雁門關的血腥味好像又飄了過來,混著北地的風沙味。那時他才十四歲,縮在中軍帳里聽著外面震天的廝殺,母親攥著他的手直打顫,說那北狄來的小將軍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
鎖鏈拖地的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畢沉爻站得筆直,看著那個穿著囚服的身影轉過月亮門。個子很高,瘦得像根削尖的竹子,雖然衣服上沾著泥和暗紅的血漬,但脊梁挺得筆直。最扎眼的是那雙眼睛,亮亮的,帶著股子野勁兒,像匹沒被馴服的狼。
"景國太子?"那人站在臺階下抬頭看他,聲音有點啞,像被砂紙磨過,"果然比畫像上好看。"
畢沉爻攥緊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宮里畫師把這沈在安畫得兇神惡煞,劍眉倒豎,眼神陰鷙??裳矍斑@人明明在笑,嘴角勾著,眼尾微微上揚,透著股子漫不經心的挑釁。
"聞鶯苑已經給質子備好了。"畢沉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就在..."
"就在太子妃寢殿隔壁?"沈在安突然笑出聲,往前走了兩步,鐵鏈嘩啦作響,"太子殿下這是要把我當金絲雀養(yǎng)?"
畢沉爻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塵土味混著淡淡的血腥味,還有點說不清的冷香。這人靠得太近了,近得能看見他囚服領口露出的鎖骨,還有鎖骨上那道淺淺的疤。
"質子最好認清自己的身份。"畢沉爻往后退了半步,聲音冷下來,"北狄與景國交戰(zhàn)多年,本宮不得不防。"
"防?"沈在安突然往前湊,幾乎貼到他耳邊,熱氣噴在畢沉爻耳廓上,"防我這階下囚揭了你'仁君'的假面具?"
畢沉爻猛地攥住他手腕,鐵鎖鏈硌得手心生疼。沈在安的手腕很細,骨頭硌著手心,可皮膚燙得嚇人。他看見沈在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笑起來,舌尖輕輕舔了舔下唇:"太子殿下這是...想做什么?"
"安分守己待著。"畢沉爻甩開他的手,力道大得讓沈在安踉蹌了一下,鐵鏈撞在臺階上叮當作響,"不然..."
"不然怎樣?"沈在安扶著鐵鏈站直了,囚服下擺被風吹起來,露出腳踝上青紫的勒痕,"殺了我?北狄正好有理由打過來,太子殿下舍得嗎?"
畢沉爻看著他轉身走進聞鶯苑的背影,那扇朱漆門在他身后關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侍衛(wèi)們大氣不敢出,院子里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殿下..."李福安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手里捧著件披風,"天涼,披上吧。"
畢沉爻接過披風沒穿,搭在臂彎里:"趙鼎今早去見父皇了?"
李福安手一抖,披風差點掉地上:"是...趙大人在御書房待了一個時辰。"他偷看畢沉爻的臉色,"殿下,那沈質子...恐非善類啊。"
畢沉爻沒說話,轉身回了靜思齋。案上的茶已經涼透了,他端起來喝了一大口,苦澀的味道從舌尖蔓延到心口。當年雁門關失守的戰(zhàn)報還壓在書房最底層的箱子里,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記著陣亡將士的名字,每個名字后面都畫著個紅圈。
暮色四合的時候,林文彥來了。這位太子伴讀帶來的不只是吏部的公文,還有一卷用泥封著的密報。
"沈在安不是北狄皇帝的嫡子。"林文彥解開泥封時手指微微發(fā)抖,"五年前因反對開戰(zhàn)被流放邊疆,這次送來當質子,是北狄主和派和主戰(zhàn)派斗爭的結果。"
畢沉爻展開密報,宣紙在手中簌簌作響。上面寫著沈在安在北狄暗中培養(yǎng)勢力,還有幾處被朱砂圈起來的名字,都是邊境近年突然冒出來的富商。
"這么說,父皇是把個燙手山芋扔給我了?"畢沉爻把密報放在燭火上點燃,看著火苗舔舐著那些字跡。
"殿下需格外小心。"林文彥的聲音壓得很低,"臣查到,沈在安曾在雁門關..."
畢沉爻猛地抬眼,燭火在他瞳孔里跳躍。
"在雁門關救過一隊景國傷兵。"林文彥說完,整個靜思齋陷入死寂,只有燭火噼啪作響。
夜深的時候,畢沉爻獨自一人站在窗前。聞鶯苑那邊一片漆黑,只有院角的那盞氣死風燈亮著微弱的光。他想起密報里說的話,想起沈在安剛才靠得太近時那灼熱的體溫,還有眼尾那抹揮之不去的笑意。
風突然吹動窗欞,發(fā)出吱呀的聲響。畢沉爻眼角的余光瞥到圍墻陰影處有個黑影一閃而過,快得像一陣風。
"誰?"他低喝一聲,伸手去摸墻上掛著的佩劍。
庭院里只有風吹樹葉的聲音,那黑影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畢沉爻握緊劍柄,指節(jié)泛白。他知道這東宮并不平靜,趙鼎的人到處都是,現(xiàn)在又來了個身份不明的沈逸,還有那道突然出現(xiàn)的黑影。
月光透過云層照下來,正好落在聞鶯苑的屋脊上。畢沉爻想起沈在安轉身時露出的那截脖頸,白皙的皮膚上有道淺淺的疤,像條細小的蛇。他突然很想知道,那道疤是怎么來的。
黑暗中,畢沉爻慢慢松開了握著劍柄的手。不管這沈在安是誰,帶著什么目的,進了他的東宮,就別想輕易離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