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常年彌漫著濕漉漉的霧氣,像一塊吸飽了水的厚羊毛毯,沉沉地壓在人的肩頭。南懿就出生在這片灰蒙蒙里。她常常趴在客廳那扇巨大的、能望見一小片后院玫瑰的凸肚窗前,小臉幾乎貼在了冰涼的玻璃上。窗外是連綿的雨絲,偶爾會有鄰居家叫本杰明的金毛犬跑過濕漉漉的草坪,留下一串深色的爪印。她的泰迪熊,一只耳朵耷拉著、絨毛有些磨損的“阿爾吉先生”,總是安靜地坐在她身邊的窗臺上,陪她一起看外面那個模糊的世界。
爸爸和媽媽在廚房里說話,聲音壓得很低,但南懿尖尖的小耳朵還是捕捉到了一些碎片——“調(diào)職”、“中國”、“重慶”。那些音節(jié)對她來說很陌生,帶著一種遙遠而神秘的嗡嗡聲。她扭過頭,阿爾吉先生玻璃珠做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她。
“我們要搬家了,阿爾吉,”她用英語小聲對它說,手指無意識地卷著它另一只還算挺立的耳朵,“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爸爸說那里沒有這么多雨。”她頓了頓,藍眼睛里盛滿了不安的困惑,“那里的人,說話和我們不一樣。”
媽媽走了過來,帶著一身淡淡的香水味和烤箱里剛出爐的餅干香氣。她蹲下身,把南懿摟進懷里,手指溫柔地梳理著女兒細軟的、帶著自然卷的淺棕色頭發(fā)。
“寶貝,”媽媽的聲音很輕快,努力驅(qū)散著空氣中的沉重,“我們要去爸爸的老家看看,一個很大、很熱鬧的城市,叫重慶。那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有會噴火的龍……哦,不是真的龍,是叔叔們舞的龍,很漂亮!還有很多很多小朋友?!?/p>
南懿把小臉埋在媽媽柔軟的毛衣里,悶悶地問:“那……他們會喜歡阿爾吉嗎?”
“當(dāng)然會!”媽媽笑起來,親了親她的額頭,“誰會不喜歡我們的小南懿和她的阿爾吉先生呢?不過呢,到了那里,我們要學(xué)一種新的、像唱歌一樣好聽的話,叫中文。就像一個新的游戲,好不好?”
南懿抬起頭,藍眼睛里映著窗外鉛灰色的天光,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新游戲?她有點害怕,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小的期待。
接下來的日子,被一種奇異的忙亂填滿。巨大的紙箱像怪獸一樣吞噬了客廳里她熟悉的沙發(fā)、壁爐前的地毯,甚至她的小木馬。阿爾吉先生被鄭重其事地放進一個鋪著柔軟棉布的小箱子里。南懿站在一片狼藉中,看著墻壁上露出的空白印記,那是照片和畫曾經(jīng)懸掛的地方,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小塊。
在飛機巨大的轟鳴聲里,她緊緊抱著裝著阿爾吉先生的盒子,耳朵里塞著隔音耳罩,隔絕了大部分噪音,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窗外的云海翻滾,像巨大的、冰冷的棉花糖。媽媽握著她的手,爸爸低聲講著重慶的火鍋多么好吃,多么辣。南懿只是看著舷窗外,那片陌生的、無邊無際的云層,讓她覺得自己像一顆被風(fēng)吹離了枝頭的小蒲公英種子,飄飄蕩蕩,不知會落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