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在狹窄的密道里晃悠,把蕭煜的影子拉得老長。地面濕滑得厲害,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前面的暗衛(wèi),斗篷下擺蹭到石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冰涼的觸感順著布料爬上來,鉆進(jìn)骨頭縫里。
"還要走多久?"蕭煜的聲音有點發(fā)緊,不是害怕,是凍的。他裹緊了斗篷,目光卻還忍不住往身后瞟。密道入口早就看不見了,可他總覺得能聽見困龍山方向傳來的廝殺聲,一聲比一聲近。
走在最前面的琥珀眼暗衛(wèi)沒回頭,聲音冷得像密道里的石頭:"快到了。穿過前面的石室,再走半個時辰就能到驛站后院。"
蕭煜咬緊嘴唇?jīng)]再說話。他右手插在袖袋里,摸著空蕩蕩的腰側(cè)——那里原來掛著謝景瀾送他的玉佩,上回在困龍山為了裝藥粉,隨手摘下來放在龍輦里,現(xiàn)在卻成了他唯一能念想的東西。指尖劃過粗糙的衣料,像是劃在謝景瀾腕上那道舊疤上,又澀又疼。
八個暗衛(wèi)呈菱形把他護(hù)在中間,腳步輕得跟貓似的。蕭煜能聽見他們腰間刀穗擺動的細(xì)碎聲響,還有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眼前老晃悠著謝景瀾最后轉(zhuǎn)身的背影,銀甲上的血珠子滴在雪地里,開出一朵一朵的紅梅花,跟那年他替自己擋箭時胸口的血花一模一樣。
"陛下,這邊休息片刻。"琥珀眼突然停在一處稍微寬敞的石室門口,側(cè)身讓他進(jìn)去。
蕭煜踉蹌著走進(jìn)石室,后背重重撞在冰涼的巖壁上?;鸢训墓庹樟了闹埽瑝ι先橇鑱y的腳印,還有幾處新鮮的血跡,像是有人受傷后被拖著走過。角落里堆著幾個破麻袋,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艾草味,混著血腥氣,聞著讓人頭暈。
"守好入口。"琥珀眼吩咐完手下,轉(zhuǎn)身看向蕭煜,眼神在火把光下忽明忽暗,"主子交代過,到了這里就安全了。"
蕭煜靠著墻往下滑,坐到地上。石板冰得刺骨,可他懶得動。他看著琥珀眼從懷里掏出個水囊遞過來,忽然注意到她胸前衣襟上沾著片暗紅色的東西,不像是血,倒像是...墨跡?
"謝景瀾..."蕭煜接過水囊的手抖了一下,"他會不會..."
"主子不會有事。"琥珀眼打斷他,語氣肯定得不容置疑,"主子布了二十年的局,李崇那些人掀不起風(fēng)浪。"她頓了頓,轉(zhuǎn)身背對蕭煜整理著腰間的暗器,"陛下先休息,屬下守著您。"
蕭煜沒說話,仰頭靠在巖壁上閉上眼睛??芍x景瀾的臉就在眼前晃悠,一會兒是新婚夜那個捏著他下巴笑的樣子,一會兒是困龍山吐血倒下的樣子,還有三年前那個雷雨夜,他把自己藏進(jìn)袍袖里,聲音啞啞地說"別怕"。
那個人總說"老臣不敢",卻敢替他擋箭??傉f"君臣有別",卻會在他發(fā)高熱時抱著他喂藥。臨走前還說什么"放在心尖上",說得那么輕巧,好像不知道這話多燙人似的。
蕭煜猛地睜開眼,胸口堵得發(fā)慌。他看向琥珀眼,發(fā)現(xiàn)她靠著對面的石壁睡著了,懷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著什么東西?;鸸庀拢黄笛珡乃陆罄锫冻鰜?,邊緣還帶著不規(guī)則的褶皺——是信紙。
蕭煜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他悄悄站起來,放輕腳步走到琥珀眼身邊。那人睡得很沉,呼吸均勻,臉上的疤痕在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他屏住氣,伸手慢慢抽出那張露出來的信紙。
指尖剛碰到紙張,蕭煜就愣住了。紙是特供內(nèi)府的暗紋箋,邊角卻被血染成了暗紅色,摸上去硬邦邦的,還帶著點粘稠感。他把信紙湊到火把邊,看清上面的字跡時,渾身的血仿佛瞬間凍住了。
是謝景瀾的字,瘦金體,帶著點鋒銳的棱角,可尾鉤卻微微發(fā)顫,像是寫字的人手不穩(wěn)。上面只有三行字,每個字都像是用血寫的,紅得發(fā)黑:
"雪蠶蠱引已種,北狄布防圖三日內(nèi)呈陛下案前。
老臣這條命,換大梁三年安穩(wěn),值。"
蕭煜的手開始抖,信紙"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雪蠶蠱...他想起謝景瀾每次咳血時都說是風(fēng)寒,想起御醫(yī)診脈時欲言又止的樣子,想起去年冬至夜他在御書房外站了一夜,第二天臉色白得像紙。
原來不是風(fēng)寒,是蠱毒。
蕭煜蹲下身撿起信紙,指腹摩挲著那個"值"字。信紙邊緣有暈開的血跡,暈得像朵殘缺的花。他突然想起謝景瀾左手總是戴著的銀鐲子,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如今想來,怕是為了遮住蠱毒發(fā)作時的紅斑吧?
還有那次,他故意打翻湯藥潑在謝景瀾身上,扯著他的衣袖罵他亂權(quán),指尖劃過他手腕內(nèi)側(cè),摸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當(dāng)時他只覺得解氣,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怎樣的痛——蠱蟲噬心,得多疼才會抓出那樣的傷?
"咳咳..."蕭煜捂著嘴咳嗽起來,喉嚨里像堵著團(tuán)棉花,喘不過氣。他摸到懷里有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謝景瀾臨走前塞給他的暖玉杯。玉還是溫的,可拿杯子的人...
蕭煜握緊杯子,指節(jié)用力得發(fā)白。杯子突然硌到掌心某個地方,他猛地想起什么,把杯子翻過來——杯底刻著個小小的"煜"字,刻得極淺,不仔細(xì)摸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原來...
"哐當(dāng)"一聲,玉杯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蕭煜看著地上碎裂的玉片,突然彎腰撿起最大的一塊,狠狠往巖壁上劃去。
"謝景瀾你這個傻子!"他邊劃邊罵,眼淚砸在手背上,火辣辣的疼,"誰要你換三年安穩(wěn)!誰稀罕你的命!"
指尖被玉片割破了,血珠涌出來,滴在劃出來的字跡上。他胡亂劃著,不知道劃了多少下,直到琥珀眼驚呼聲傳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巖壁上寫了歪歪扭扭四個血字:
謝景瀾活
"陛下!"琥珀眼沖過來按住他的手腕,看見他掌心的血和巖壁上的字,臉色瞬間變了,"您..."
蕭煜甩開她的手,眼睛通紅地盯著她:"雪蠶蠱是怎么回事?"他的聲音抖得厲害,可眼神卻直勾勾的,像是要把人看穿,"你說!謝景瀾中的到底是什么蠱!"
琥珀眼踉蹌著后退一步,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頹然垂下肩膀。她摘下臉上的蒙面巾,露出一張清秀的臉,左額角有一道從眼角延伸到下頜的疤痕,看著觸目驚心。
"主子三年前..."她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發(fā)出來的,"為了拿到北狄布防圖,跟南疆蠱王做了交易。以自身為引,種下雪蠶蠱,換他們十年不犯邊境。"
蕭煜僵在原地,手腳冰涼。他想起三年前確實有過一次北狄入侵,后來不知怎么就突然退兵了。當(dāng)時滿朝文武都說是謝景瀾威懾力強(qiáng),現(xiàn)在才知道...是拿命換來的。
"這蠱..."蕭煜的聲音發(fā)飄,"是不是每年都要發(fā)作?"
琥珀眼點點頭,眼眶紅了:"此蠱以宿主心頭血為食,每年冬至需以三滴心頭血壓制。主子每次咳血,都是蠱蟲發(fā)作..."她從懷里掏出個黑色的瓷瓶,遞到蕭煜面前,"這是最后一粒緩解蠱毒的丹藥。主子說...留給陛下。"
蕭煜看著那個瓷瓶,手抖得更厲害了。他接過瓶子緊緊攥在掌心,尖銳的玉片深深扎進(jìn)肉里,可他感覺不到疼。他想起謝景瀾總在寒天里用熱水捂手,想起他批閱奏折時突然按住胸口的動作,想起他笑著說"老臣還能再輔佐陛下十年"。
十年...雪蠶蠱能活十年嗎?恐怕連五年都撐不過吧。
"他早就知道會死,對不對?"蕭煜的聲音很輕,像自言自語,"他早就盤算好了,用自己的命換我坐穩(wěn)這個皇位..."
琥珀眼別過頭,聲音帶著哭腔:"主子說,陛下是大梁的希望。只要陛下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皇帝,他的犧牲就值得..."
"不值得!"蕭煜猛地打斷她,胸口劇烈起伏著,"誰說值得的?我不準(zhǔn)他死!我不準(zhǔn)!"
他抓起地上的火把,轉(zhuǎn)身就往密道入口跑。剛跑兩步,就被琥珀眼死死抱住腰。
"陛下您不能去!"琥珀眼的聲音帶著絕望,"現(xiàn)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條!主子交代過,一定要護(hù)您周全!"
"放開我!"蕭煜掙扎著,火把的光晃來晃去,照亮密道深處的黑暗,"謝景瀾要是死了,我這個皇帝還有什么意思!"
琥珀眼突然松開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陛下若非要去,就先殺了屬下!屬下不能讓主子的心血白費!"
蕭煜舉著火把的手停在半空,看著跪在地上的暗衛(wèi),看著她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突然想起謝景瀾說過,這八個暗衛(wèi)是他從死人堆里撿回來的孤兒,一個個都跟親兄妹似的。
他慢慢放下火把,手背抹了把臉,滿手的血和淚混在一起,黏糊糊的難受。他走到巖壁前,伸出滴血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那四個歪歪扭扭的血字。
謝景瀾活。
這四個字像是有溫度似的,燙得他心口發(fā)疼。他忽然想起謝景瀾捏他下巴時的溫度,想起他擁抱自己時的力度,想起他說"放在心尖上"時眼里的光。
原來不知不覺中,那個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早就成了他心里最重要的人。
蕭煜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看向琥珀眼:"起來吧。"他的聲音還有點抖,但眼神卻清亮了許多,"帶我去汴梁。"
琥珀眼驚訝地抬起頭。
"謝景瀾想讓我坐穩(wěn)這個皇位,我就坐。"蕭煜握緊手中的黑色瓷瓶,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瓶身,"但他欠我的,得親自回來還。"
他走到石室出口,回頭看了眼巖壁上的血字,然后舉著火把,一步一步堅定地向前走去。密道里的風(fēng)從前面吹來,帶著點雪粒子的涼意,可他卻覺得胸口有團(tuán)火燒得正旺。
謝景瀾,你給我等著。
我不僅要坐穩(wěn)這個皇位,還要把你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到時候...我再跟你算這筆賬。
火把的光暈在他身后搖晃,照亮巖壁上那四個漸漸凝固的血字,像一道永不磨滅的印記,刻在密道深處,也刻在少年帝王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