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村西頭那棵老槐樹下，第一次看清那東西的模樣的。

那天傍晚，我蹲在樹根處系鞋帶，眼角余光瞥見籬笆墻后晃過一抹明黃。不是野菊的暖黃，也不是夕陽染的橙黃，是那種熟透了的香蕉皮，帶著點發(fā)烏的邊緣，在漸暗的天色里亮得扎眼。

我屏住呼吸，慢慢轉(zhuǎn)過頭。

那東西正趴在張家廢棄的豬圈頂上，半截身子探在破了個大洞的棚子外。它約莫有半人高，通體渾圓，像被人硬生生拉長了的香蕉，表皮卻不是光滑的，布滿了細(xì)密的褶皺，每道褶里都嵌著灰黑色的泥垢，像是從村東頭的爛泥潭里剛爬出來。最嚇人的是它的“臉”——本該是香蕉蒂的位置，鼓著兩個圓滾滾的肉球，肉球上蒙著層渾濁的白膜，膜下隱約有東西在動，像是兩顆泡發(fā)了的眼珠。

它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就那么靜靜地垂著頭，褶皺的表皮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有股腐爛的甜腥味順著風(fēng)飄過來，像堆在墻角爛了半個月的香蕉，黏糊糊的，鉆進(jìn)鼻孔里就不肯走。

我僵在原地，鞋帶給勒得指節(jié)發(fā)白。奶奶說過，村里的老人們都叫它“蕉怪”，沒人知道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村子里游蕩的，只知道它總在黃昏或黎明出現(xiàn)，專挑落單的人下手。前幾年村東頭的二柱，就是在去田里看水的路上沒了蹤影，最后只在田埂邊找到一只沾著黃漿的解放鞋。

那東西突然動了。它緩慢地轉(zhuǎn)動著“頭”，那顆蒙著白膜的肉球轉(zhuǎn)向了我。我甚至能看到白膜下有細(xì)線似的東西在蠕動，像是在聚焦。我的后頸瞬間爬滿了冷汗，心臟撞得肋骨生疼，想喊，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氣音。

它從豬圈頂上滑了下來，落地時沒發(fā)出聲音，像一塊浸了水的海綿。表皮的褶皺隨著動作舒展開，露出底下更淺的黃色，隱約能看到里面蜿蜒的血管，像香蕉果肉里那些褐色的絲。它朝我這邊挪了挪，速度很慢，卻帶著一種讓人頭皮發(fā)麻的執(zhí)著，每挪一下，地上就留下一道淡黃色的黏液，黏液過處，野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蔫了下去，變成灰黑色。

我終于回過神，連滾帶爬地往家跑。鞋跟跑掉了一只，石子硌得腳心生疼，可我不敢回頭。身后那股腐爛的甜腥味越來越濃，像是有什么東西貼在了我的后背上。我甚至能感覺到有冰涼滑膩的東西擦過我的腳踝，帶著黏糊糊的液體。

“阿禾！跑快點！”是奶奶的聲音。

我跌進(jìn)院門的瞬間，奶奶猛地關(guān)上了厚重的木門，又用粗木栓死死抵住。門板“咚”地響了一聲，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震得門框上的塵土簌簌往下掉。

奶奶拉著我退到屋角，她的手冰涼，抖得厲害，卻還是緊緊攥著我。“別出聲，”她壓低聲音，眼睛死死盯著門板，“它聽聲?！?/p>

屋外靜悄悄的，沒有腳步聲，也沒有嘶吼，只有一股甜腥味透過門縫滲進(jìn)來，越來越濃。過了好一會兒，門板又被輕輕撞了一下，這次很輕，像是有人用指尖在敲。接著，門縫里擠進(jìn)一縷淡黃色的黏液，像條小蛇似的在地上蜿蜒，慢慢朝我們這邊爬來。

奶奶突然從灶膛里摸出一把燒紅的火鉗，猛地戳向那縷黏液?！白汤病币宦?，黏液瞬間縮回了門縫，空氣中彌漫開一股焦糊味，混雜著那股甜腥味，變得更加難聞。

屋外傳來一陣模糊的、像是香蕉被踩爛的“噗嗤”聲，然后，那股味道漸漸淡了下去。

奶奶癱坐在地上，長長地舒了口氣，火鉗“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火星濺起來，映亮了她滿臉的皺紋?！靶液媚慊貋砹?，”她抓過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記住，以后太陽落山前必須回家，千萬別在外面逗留。”

我點點頭，目光落在門板的縫隙上。那里還殘留著一點淡黃色的痕跡，像一塊凝固的、發(fā)臭的香蕉泥。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總能聞到那股揮之不去的甜腥味。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那些影子像是在慢慢蠕動，變成一根根布滿褶皺的香蕉形狀。

我死死閉著眼，不敢再看。我知道，它沒走，它就在村子里，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靜靜地等著下一個落單的人。而那股腐爛的甜腥味，會像一個標(biāo)記，永遠(yuǎn)刻在這個村子的黃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