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交界處泛起死魚肚皮般的灰藍色。師青玄用獨腿抵住搖晃的船板，斷腕輕撫腰間青銅鈴——這是明儀死后，他唯一保留下來的法器殘片。鈴鐺表面的饕餮紋已被摩挲得模糊，就像他記憶中那人的面容。

八百年了。每當海浪聲響起，他總會想起那個總站在自己身后三步之遠的黑衣修士。賀玄從前就是這樣，沉默得像道影子，卻會在自己醉酒時遞來醒酒湯，在比武時悄悄化解指向他死穴的暗器。如今那道影子成了籠罩整片海域的鬼王，而自己...

“公子，真的不能再往前了！”漁夫突然的喊聲打斷思緒。老人枯瘦的手指指向海面，那里正泛起不正常的泡沫，“這三日但凡靠近黑水海域的船，回來時都只剩空殼！連打撈上來的漁網都帶著股腐臭味！”

師青玄摸出三枚銅錢排在船頭。這是他今日在西街茶樓前跪了三個時辰才討來的，銅錢邊緣還沾著點饅頭屑?！皦蛸I您半日工夫?！彼α诵Γ帐幍淖笮涔鼙缓ｏL掀起，露出截已經長出老繭的斷肢。

漁船駛入黑霧時，整片海域突然安靜得可怕。連浪花拍打船板的聲音都消失了，仿佛闖進了某種巨獸的食道。青銅鈴鐺就在這時突然發(fā)出刺耳鳴響，師青玄殘缺的腕骨立即傳來鉆心疼痛——這疼痛很特別，像是有根燒紅的鐵絲順著斷肢的神經往心臟里鉆。是明儀的法器在警告舊主。

“掉頭！快！”

太遲了。黑霧中伸出無數(shù)透明觸須，每根觸須頂端都長著類似人嘴的吸盤。漁船桅桿最先遭殃，堅實的杉木在觸須纏繞下如同酥餅般碎成粉末。師青玄在落水瞬間用牙齒咬住鈴鐺，獨腿奮力蹬向正在溶解的船板。咸澀的海水灌入鼻腔時，他恍惚看見八百年前的畫面：賀玄站在昆侖雪峰之巔，替自己擋下那道本該劈碎天靈蓋的天劫雷火。

“賀...玄...”青銅鈴在齒間瘋狂震動，震得他牙床出血。腥甜的血味混著海水涌進喉嚨，師青玄突然想起自己變成乞丐后第一次遇見賀玄鬼魂的情形。那時黑衣鬼王站在十丈開外，用看穢物的眼神看著他殘缺的身體說：“你怎么還沒死？”

下沉過程中，他的假肢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師青玄下意識用斷腕去夠，卻只碰到滑膩的觸須。肺里的空氣快要耗盡時，忽然有冰冷的手掐住他后頸。那觸感熟悉得可怕——八百年前他偷喝賀玄珍藏的梨花白被當場抓獲時，對方也是這樣拎著他后領的。

“擅闖者死?！?/p>

師青玄被重重摔在礁石上，嶙峋的石角硌得他脊椎生疼。透過濕漉漉黏在眼前的額發(fā)，他看見玄色衣角繡著熟悉的浪紋——是黑水鬼域的圖徽，但原本應該用銀線繡制的浪花，此刻卻泛著污濁的褐色，像是被血反復浸染過。

賀玄的指甲劃過他脖頸，在曾經佩戴風師印的位置留下一道血痕。師青玄注意到對方手上新增了不少傷口，最深的一道見骨，蜿蜒在虎口處像條蜈蚣。他下意識想摸隨身帶的傷藥，卻想起自己早不是風師大人了，現(xiàn)在懷里只有半塊發(fā)硬的饃饃。

“你...的海域在崩塌...”師青玄顫抖著從衣襟夾層掏出龜甲。這是三天前突然出現(xiàn)在他棲身的破廟供桌上的，當時龜甲上的符文正滲出黑血，把干稻草腐蝕出一個人形輪廓——像極了被吊死的師無渡。

賀玄瞳孔驟縮。師青玄太熟悉這個表情了，當年在仙界藏書閣發(fā)現(xiàn)禁術殘卷時，賀玄也是這樣的眼神。鬼王一把掐住他咽喉，師青玄殘缺的身體被提起，假肢連接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在窒息的眩暈中，他聽見青銅鈴鐺墜地的脆響。

黑霧突然暴起！賀玄轉身時衣袍翻飛如垂死夜梟的翅膀。十三道骨鏢從袖中激射而出——那是用南海鮫人骨煉制的法器，卻在觸及黑霧瞬間銹蝕成粉。師青玄突然發(fā)現(xiàn)黑霧的攻擊有規(guī)律：每次賀玄運轉法力后，霧氣就會在第三息時從左側偷襲。

“小心左肋！”他嘶聲喊道。

賀玄側身避過黑霧凝成的尖刺，反手一掌擊向虛空。師青玄看得分明，那本該引發(fā)海嘯的掌力此刻只激起微弱漣漪，連礁石上的海蟑螂都沒驚動。更可怕的是，賀玄左眼下的舊傷正在滲血，那道當年被師無渡水師戟留下的傷口，此刻爬出絲絲黑氣。

貝殼墜子從賀玄腰間飛出擋下碎石時，師青玄看清了內層刻著的字。那金線修補的痕跡新舊交錯，最新的一道還泛著光，顯然是不久前才補上的。他突然鼻子發(fā)酸——八百年來，賀玄是不是每年都會取出這墜子，一邊咒罵著，一邊又忍不住修補它？

“八百年前...”他伸手想碰那些字跡，“我明明把它扔在昆侖山巔了...”

“閉嘴！”賀玄暴怒地拍開他的手，力道大得讓師青玄斷腕狠狠撞在礁石上。但就在這瞬間，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飛濺的鮮血觸及黑霧，竟然發(fā)出烙鐵入水般的嗤響。賀玄猛地轉頭，眼神銳利得像要剖開他靈魂。

黑霧化作巨浪撲來時，賀玄突然抓起鈴鐺碎片按在他斷腕上。師青玄尚未反應過來，劇痛就已炸裂全身。那感覺像是有人把燒紅的鐵釬插進骨髓攪動，明儀封印在鈴鐺里的地師血咒被強行激活，通過斷肢與賀玄的鬼力形成詭異共鳴。

“念鎮(zhèn)魂咒！”賀玄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師青玄在慘叫中念出法訣。染血的鈴鐺碎片迸發(fā)出青光，光芒中隱約浮現(xiàn)明儀的身影。這位已故地師竟對著賀玄搖了搖頭，然后化作無數(shù)光點融入黑霧。暫時退散的霧氣后方，露出座正在崩塌的黑色宮殿——那是賀玄的寢宮，師青玄曾在那里偷喝過對方珍藏的蜜酒。

昏迷前，他聽見賀玄對著龜甲冷笑：“幽冥府？就憑這些雜碎...”后半句話被海浪聲淹沒，但師青玄分明看到，賀玄說這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貝殼墜子的裂痕。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師青玄突然想通一件事：當年自己扔在昆侖山巔的墜子，賀玄究竟是怎么找到的？除非...那人始終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從風師大人變成乞丐，又從乞丐變成殘廢。

就像八百年前那樣，永遠沉默地跟在三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