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汐與秦莞告別后,回到了暫居的小院。
清怡在一旁悄聲觀察了自家大人許久,見她心情似乎不錯,才猶豫著湊近,小聲問出了憋在心里的疑惑。
清怡大人……您怎么就答應世子殿下,回京后會繼續(xù)協(xié)助他辦案了呢?
清怡萬一……萬一有些案子牽連復雜,波及到您可怎么辦?
黎汐正執(zhí)壺斟茶,聞言動作未停,只從喉間逸出一聲輕嗤,抬眼瞥了清怡一眼,唇角噙著戲謔的笑。
黎汐清怡,你何時變得這般瞻前顧后、多思多慮了?從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呢?
她放下茶壺,神色稍正,語氣雖淡卻清晰,清怡聽了,眉頭卻皺得更緊。
黎汐答應世子,是因我可借此機會,名正言順地翻閱刑部封存的卷宗。
黎汐我們的目標,始終是查清晉王舊案。此案牽連甚廣,沉冤未雪之人太多,這是一條必經(jīng)之路。
清怡那也不行!憑大人的才智,去給他當幫手,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竟把心底那點小小的不忿說了出來,頓時噎住,臉上閃過一絲慌亂,趕忙打著哈哈!
清怡呃…屬下是說…那個…屬下想起還有點事沒辦!先去忙了!
說完,也不等黎汐反應,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迅速轉(zhuǎn)身溜走了。
黎汐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先是一愣,隨即無奈地搖了搖頭,失笑低語。
黎汐這丫頭……
清晨,薄霧未散,熹微的晨光透過枝葉縫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燕遲踏著微濕的晨露,緩步走入黎汐暫居的小院。
甫一入院,便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在庭中練武。
黎汐一襲利落的勁裝,墨發(fā)高束,身隨劍走,手中長劍如游龍驚鴻,破開清冽的空氣,發(fā)出細微而凌厲的嗡鳴。她的招式并非追求華麗,每一式都簡潔至極,卻蘊含著精準的力量與殺伐果決的氣息,騰挪閃轉(zhuǎn)間,裙袂飛揚,勾勒出挺拔而柔韌的身姿。
燕遲駐足于廊下,并未出聲打擾,只是靜默地望著。晨曦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淺金的光暈,額角與鼻尖沁出的細密汗珠也清晰可見。那專注而清冷的神情,與平日里慵懶戲謔的模樣判若兩人,唯有那雙眼眸,依舊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寒星的刃鋒。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黎汐一套劍法練畢,挽了個劍花收勢而立,氣息微喘卻依舊平穩(wěn),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了過來。
黎汐你何時來的?
燕遲來了有一會兒了,見你正專心,便未打擾。
黎汐氣息稍定,挽劍的手垂落身側(cè),目光轉(zhuǎn)向廊下靜立的身影,眉梢微挑,燕遲自廊柱陰影中緩步走出,晨光落在他肩頭。
黎汐聞言,唇角習慣性地勾起那抹慵懶又戲謔的弧度,將長劍隨意擱在石桌上,走近幾步,她眼波流轉(zhuǎn),帶著幾分故意刁難的意味。
黎汐哦?那世子殿下方才是在欣賞我的武藝?
黎汐不知這般三腳貓的功夫,可還入得了殿下的眼?
燕遲目光沉靜地迎上她的視線,非但未閃避,反而極為認真地答道。
燕遲招式凌厲,身法卓絕,深得我心——
這直白而近乎逾越的回答,反倒讓一貫主動調(diào)戲的黎汐微微一怔,耳根莫名有些發(fā)熱,下意識地輕咳兩聲,急忙移開視線岔開話題。
黎汐咳咳!殿下今日過來,是有什么正事?
燕遲見她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倉促,眼底掠過極淡的笑意,從善如流地接話。
燕遲自然是來找你兌現(xiàn)承諾!
黎汐承諾?
燕遲你曾應允,待此案結(jié)束,會告知我你的秘密。
燕遲提醒道,語氣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分量。黎汐面上的懶散笑意漸漸收斂起來。她沉默地看了燕遲片刻,終是輕輕嘆了口氣,抬手示意一旁的白石桌凳。
黎汐坐下說吧。
兩人于晨光微熹中相對而坐,方才那點若有似無的曖昧與玩笑盡數(shù)散去,氣氛變得沉靜而鄭重。
黎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微涼的杯壁,目光投向院中搖曳的樹影,聲音平緩卻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沉郁。
黎汐京城百姓皆知我是得蒙圣上提拔信任的人,風光無兩??蔁o人知曉,這份‘信任’背后,究竟是怎樣的代價和過往。
她略微停頓,仿佛沉入了某種并不愉快的回憶之中,片刻后才繼續(xù)娓娓道來,語調(diào)聽不出波瀾,卻字字清晰。
黎汐我是孤兒。曾經(jīng),為了一口餿飯,我能與野狗爭搶;為了一枚銅板,我能替人跑斷腿,甚至被肆意戲耍、欺辱……那時,活著便是唯一的念頭。
黎汐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對我說,只要跟他走,就能吃飽穿暖,再不用過這種豬狗不如的日子。他說,他可以教我安身立命的本領(lǐng)。
燕遲那個人是….圣上?
黎汐的頭輕輕搖著,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她握著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透出些許青白。
黎汐那時的我,太渴望陽光下的飽暖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跟著他走了。
黎汐那地方,對外或許有個好聽的名字,但對我們而言,它只有一個稱呼——‘暗營’。一個專為京城權(quán)貴培養(yǎng)殺手、死士,提供暗殺、護衛(wèi)見不得光勾當?shù)牡胤健?/p>
黎汐的唇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眼中蒙著一層看不真切的霧靄。
黎汐若身為男子,在那地方或許只需經(jīng)歷刀口舔血的殘酷??膳印坏┍贿x中,命運便不只是‘訓練’那般簡單了。
燕遲難道她們都遭受了……欺辱?
黎汐嗯!
燕遲在暗營之中,人人皆習武,按理說不該遭受欺辱才是?
黎汐你知道軟骨散,卸力丹嗎?那些雇主有相中的暗營,在帶走的同時也會向營主買一些!
黎汐我在那暗無天日的營地里,整整待了五年。見了太多……太多女子最終落得何等不堪的下場。
黎汐我想要逃離,渴望自由。而懷揣這般念頭的,遠不止我一人。
燕遲那后來呢?
黎汐終于,一個機會出現(xiàn)了。代價是——十七個遍體鱗傷的少女,被丟棄在冰天雪地之中,自相殘殺,最后活著的那一個,才能獲得離開的資格。
她的目光空洞,仿佛穿越時空,再次看見了那一片刺目的血紅與蒼白。
黎汐那一年,我十一歲。
黎汐動手之前,我們十七個人……做了一個約定。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一滴淚毫無征兆地滑過臉頰,悄無聲息地砸落在石桌上。
黎汐無論最后誰活下來,都必須記住我們所有人的名字。
燕遲聽到此處,只覺得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與恐懼瞬間席卷了他。他幾乎不敢想象,若她當年未能從那片雪地里走出來……
燕遲黎汐!
他下意識地低喚出聲,再也克制不住,伸手緊緊握住了她冰涼微顫的手,仿佛這樣就能將她從那段可怕的回憶中拉扯出來。他喉結(jié)滾動,萬千情緒堵在胸口,既怕她繼續(xù)說下去,又迫切地想了解她的一切。
黎汐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閉了閉眼,黎汐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萬鈞的重量,每一個字都砸在燕遲的心上。
黎汐我沒想到……她們最終,都將生的機會……留給了我。
她閉上眼,仿佛又看見了那片被鮮血染紅的雪地,和那些女孩們最后望向她的、交織著絕望與微弱希冀的眼神。
黎汐后來我才明白……她們中的許多人,早就活不下去了。暗營的欺辱早已碾碎了她們的魂靈,活著,不過是日復一日的折磨
一滴淚無聲滾落,她的聲音哽咽得幾乎難以成言:
黎汐她們選擇死在那片雪地里,不是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機會……而是為了……護住當時還未被摧折、尚且算得上‘干凈’的我。
黎汐她們用她們的命,替我鋪了一條……染血的生路。
這句話她說得極輕,卻像一把最鋒利的匕首,剖開了那段過往最殘酷也最溫柔的真相。那不是一場為了生存的互相廝殺,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集體性的犧牲與托付。
燕遲不怕!一切都過去了!
燕遲緊緊握著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涼和細微的顫抖,心臟像是被撕裂般疼痛。他此刻才真正明白,她如今這份看似冷硬的外殼下,背負著何等沉重慘烈的過往。那不是冷漠,而是經(jīng)歷過極致黑暗后,對自己和他人一種近乎殘酷的保護。
黎汐我離開了那里,如同行尸走肉般渾渾噩噩地流浪。直到……意外結(jié)識了老司政大人。
黎汐他憐我之才,亦憫我之遇,向圣上舉薦了我。我便如此留在了圣上身邊,做了兩年暗衛(wèi),為圣上處理一些不便明言之事。
黎汐待老司政大人溘然長逝后,我便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如今的黎司政。
燕遲凝視著她被淚水浸濕卻依舊挺直的脊背,聲音有些嘶啞,而黎汐扯了扯嘴角,指尖無意識劃過劍柄,抬手抹去淚痕,將方才的脆弱重新封進冰殼之中。
燕遲……所以你這身武功,也是在那五年里……
黎汐不然呢?世子莫非以為,殺人是繡花針能練出來的?
日光穿過枝葉,在她睫毛下投出細密陰影。那些雪地里的名字從此成了扎進骨血的刺,而握劍的手終于攥住了改寫命運的權(quán)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