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騁第一次聞到消毒水和血腥氣混合的味道，是在郭城宇被抬進急救室的那個凌晨。

北方的冬夜刮著刀子似的風，卷著未化的雪沫子打在臉上。池騁站在醫(yī)院慘白的走廊里，指間的煙燒到了盡頭，燙得他猛地回神，才發(fā)現(xiàn)指節(jié)已經(jīng)攥得泛白，襯衫后背全是冷汗浸透的褶皺。

三天前，池家被卷進一場精心策劃的風波，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倒在審訊室，母親在混亂中被失控的卡車撞斷了腿。一夜之間，曾經(jīng)呼風喚雨的池家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漩渦，那些平日里稱兄道弟的狐朋狗友作鳥獸散，只有郭城宇，在他砸碎了辦公室所有能砸的東西后，推門進來，把一杯溫好的牛奶放在滿是玻璃碎片的桌上。

“砸夠了？”郭城宇的聲音還是那樣，不高不低，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篤定，“砸夠了就跟我走，還有事要做?！?/p>

池騁那時紅著眼，像頭被逼到絕境的獸：“走？去哪兒？我爸還在里面，我媽躺醫(yī)院，池家完了！”

“完不了?！惫怯顝澭?，一片一片撿著地上的玻璃，指尖被劃破了也沒當回事，“你爸的案子我找人看過，有人偽造證據(jù)。你媽那邊我安排了特護，現(xiàn)在最該撐著的是你?！?/p>

他抬起頭，燈光落在他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池騁，你不是只剩自己?！?/p>

接下來的三天，成了池騁二十多年人生里最暗無天日的時光。他跟著郭城宇跑遍了京城的角落，找證人，查賬目，在冰冷的雨夜守在紀檢委門口等消息，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和衣而眠。郭城宇像臺不知疲倦的機器，白天處理繁雜的事務，晚上還要盯著他按時吃飯，在他靠著墻壁打盹時，悄悄把自己的大衣蓋在他身上。

池騁不是傻子。郭城宇對他的好，藏在十幾年的兄弟情誼里，藏在每一次他惹禍后的默默收拾爛攤子，藏在看他的眼神里，那點小心翼翼的溫柔，他早該看出來的。

出事的前一晚，他們剛從郊區(qū)找到關鍵證人，回程的路上車壞在了半路。冬夜的曠野里只有風聲，郭城宇打開后備箱翻工具，池騁裹著毯子坐在副駕，看著他被凍得發(fā)紅的耳朵，突然開口：“郭子，別跟著我耗了?！?/p>

郭城宇的動作頓了頓，沒回頭：“說什么胡話。”

“池家現(xiàn)在是泥潭，”池騁的聲音有點澀，“不值得。”

郭城宇修好了車，坐進駕駛座時帶進來一身寒氣。他發(fā)動車子，暖氣緩緩散開，才側過頭看他，眼神在昏黃的光線下格外清晰：“值不值得，我說了算?！?/p>

他伸手，指尖輕輕碰了碰池騁凍得冰涼的臉頰，動作帶著點試探的珍重：“池騁，等這事過去……”

話沒說完，就被迎面而來的遠光燈打斷。一輛失控的大貨車沖破護欄，直直撞了過來。池騁只記得郭城宇猛地打方向盤，把他往副駕推，然后是劇烈的撞擊和天旋地轉的疼痛。

急救室的燈亮了四個小時。

池騁坐在外面的長椅上，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他想起小時候，郭城宇總跟在他身后，替他背黑鍋，幫他追喜歡的姑娘；想起少年時，他跟吳所畏鬧得滿城風雨，郭城宇默默幫他擋了多少明槍暗箭；想起不久前那個夜晚，郭城宇蓋在他身上的大衣，帶著淡淡的雪松味，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樣，讓人安心。

門開了，醫(yī)生摘下口罩，疲憊地搖頭：“對不起，我們盡力了。內臟損傷太嚴重……”

池騁站起來，腿像灌了鉛。他走進病房，郭城宇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像紙，胸口微弱地起伏著。池騁走過去，握住他冰涼的手，那只手曾經(jīng)幫他打架，幫他簽字，幫他撐起一片天。

“郭子，”池騁的聲音在發(fā)抖，“你醒醒，別睡。”

郭城宇緩緩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他看著池騁，嘴角慢慢牽起一個微弱的笑：“別怕……證據(jù)……藏在……”

“我知道，我知道在哪兒?！背仳G打斷他，眼眶熱得厲害，“你別說了，好好養(yǎng)著，養(yǎng)好了我們去蛇園，看你最喜歡的那條黃金蟒?！?/p>

郭城宇輕輕搖頭，他抬起手，想碰池騁的臉，卻沒力氣。池騁趕緊低下頭，讓他的指尖能碰到自己的臉頰。

“池騁……”郭城宇的聲音越來越輕，“我等……這句話……等了……好多年……”

他的手垂了下去，徹底沒了聲息。

池騁僵在原地，直到窗外泛起魚肚白，他才慢慢俯下身，把臉埋在郭城宇的頸窩，那里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體溫和熟悉的雪松味。他沒有哭，只是緊緊抱著那具逐漸變冷的身體，像抱著全世界最后的光。

后來，池騁憑著郭城宇留下的證據(jù)，洗清了父親的冤屈。池家慢慢緩了過來，只是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光景。

池騁接手了家里的生意，不再是那個張揚跋扈的池少，眉眼間多了沉穩(wěn)和疏離。他把郭城宇的照片擺在辦公桌最顯眼的位置，照片上的人穿著簡單的白襯衫，笑得干凈又溫柔。

每個周末，他都會去郭城宇的墓地。帶上一束白菊，坐在墓碑前，跟他說說話。說公司又簽了什么項目，說母親的腿恢復得很好，說蛇園里的黃金蟒生了小蛇。

“郭子，”他摸著冰冷的墓碑，指尖描摹著上面的名字，“我學會煲湯了，你以前總說我不會照顧自己?！?/p>

“今天天氣不錯，像你走的那天早上?！?/p>

“我想你了?！?/p>

風吹過墓園，帶著草木的清香。池騁靠著墓碑坐下，就像從前無數(shù)次那樣，靠著郭城宇的肩膀。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像那個人曾經(jīng)給的所有溫柔。

他知道，郭城宇沒有離開。他變成了風，變成了陽光，變成了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陪著他，走過往后漫長的歲月。

這份愛來得太晚，藏得太深，最終只剩下灰燼里的余溫。但對池騁來說，這點余溫，足夠支撐他，守著回憶，走完這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