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半,夕陽的金輝斜斜穿過寬大的落地窗,給纖塵不染的開放式廚房鍍上一層暖融融的蜜糖色。灶上小火煨著砂鍋,蓋子被蒸汽頂?shù)幂p輕跳躍,發(fā)出噗噗的微響,濃郁的菌菇混合著某種肉類醇厚的鮮香,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填滿了這間過于空曠的公寓的每一個角落。
郭城宇懶散地陷在柔軟的真皮沙發(fā)里,長腿隨意地搭在茶幾邊緣,手里捏著個最新款的游戲手柄,屏幕上是激烈的賽車追逐畫面。引擎轟鳴和碰撞聲從環(huán)繞立體音箱里炸開,與他此刻的慵懶姿態(tài)形成鮮明反差。他剛沖過澡,頭發(fā)半干,幾縷不聽話地垂在額前,穿著簡單的灰色棉質(zhì)家居服,領口微敞,露出一小截線條利落的鎖骨。
廚房那邊傳來規(guī)律的、清脆的切菜聲,篤篤篤,篤篤篤,沉穩(wěn)利落,像某種獨特的背景音。郭城宇的視線偶爾會從屏幕上飄開,掠過沙發(fā)靠背,落到那個在流理臺前忙碌的高大背影上。池騁也穿著同款的家居服,深藍色,襯得他肩背愈發(fā)寬闊平直。他動作精準,碼放食材的盤子在他手邊排得整整齊齊,像個強迫癥患者。
這場景有種奇異的、不真實的安定感。郭城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金屬手柄,心里嗤笑一聲,媽的,誰能想到池騁這種人,居然真的能圍著灶臺轉?
“吃飯?!?池騁的聲音不高,穿透游戲的背景音,清晰地落進郭城宇耳朵里,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平靜命令感。
郭城宇手指在按鍵上又飛快地操作了幾下,屏幕上的跑車以一個驚險的漂移堪堪沖過終點線,他才意猶未盡地嘖了一聲,隨手把手柄扔在沙發(fā)上,趿拉著拖鞋慢悠悠晃到餐桌邊。
四菜一湯,擺盤精致得不像話。清炒的時蔬碧綠油亮,白灼蝦晶瑩剔透地蜷著,一盤栗子燒雞色澤誘人,還有一盆奶白濃郁、點綴著枸杞的湯,正裊裊冒著熱氣。居中,是一盤紅彤彤、油汪汪、堆尖的辣子雞丁,干辣椒段和花椒粒鋪天蓋地,幾乎要把底下的雞塊淹沒,視覺沖擊力極強,空氣里都飄著一股霸道的辛香。
郭城宇的眼睛幾乎是瞬間就釘在了那盤辣子雞上,喉結不明顯地滑動了一下。他拉開椅子坐下,抄起筷子,目標明確,直奔那片耀眼的紅海。
就在他裹挾著幾塊沾滿辣椒籽和花椒的雞丁、心滿意足地要往回收筷子的瞬間,旁邊伸過來一只手,骨節(jié)分明,食指指尖精準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點在了他的手背上。
“醫(yī)囑忘了?”
池騁的聲音就在耳邊,低沉平緩,聽不出什么情緒,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他自己面前只有一碗清淡的湯和幾筷子青菜。
郭城宇的動作頓在半空。手背上那一點微涼的觸感,像帶著微弱的電流,讓他心頭那點剛被勾起的饞蟲瞬間被一種熟悉的煩躁替代。他抬眼,對上池騁的視線。那雙眼睛深得像寒潭,沒什么波瀾,卻清楚地寫著“不行”。
“操,”郭城宇低罵一聲,那股邪火蹭地就上來了。他手腕猛地一拐,筷子尖上那塊油亮通紅、裹滿了辣椒的雞丁,帶著點賭氣的狠勁兒,直接戳進了池騁面前那碗湯水寡淡的米飯里,白米飯頓時染上一小片刺目的紅油?!跋痰?!齁死你!”他幾乎是咬著后槽牙擠出這幾個字,挑釁地盯著池騁。
空氣凝滯了一秒。
池騁垂眸,看著自己碗里那塊突兀的、紅得囂張的“外來者”。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仿佛郭城宇塞過來的不是一塊辣度爆表的雞丁,而是一塊白豆腐。他拿起自己的筷子,極其自然地夾起那塊雞丁,面不改色地送進了嘴里。他甚至慢條斯理地咀嚼了幾下,喉結滾動,咽了下去。
然后,他拿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才抬眼看向郭城宇,語氣平淡得像在點評天氣:“嗯,是有點咸?!?/p>
郭城宇:“……”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騰”地一下從脖子根直沖上耳廓。他看著池騁那副八風不動的樣子,感覺自己剛才那點挑釁像個幼稚的拳頭打進了棉花堆,不僅沒傷著對方分毫,反而顯得自己又蠢又躁。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站起身,一把將那盤惹眼的辣子雞整個拖過來,重重地推搡到池騁面前,盤子底摩擦桌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咸死你!都歸你了!吃!別他媽剩!”他惡聲惡氣,耳根那抹紅卻怎么也壓不下去。
池騁的目光從那盤紅得發(fā)亮的辣子雞上移開,落回郭城宇那張強撐兇悍、卻明顯透著點惱羞成怒的臉上。他慢悠悠地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角,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擦拭什么名貴的瓷器。紙巾放下時,他唇角似乎極細微地向上牽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這么想謀殺親夫?” 他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種奇異的、只有他們兩人能懂的磁性質(zhì)感,像羽毛搔刮過耳膜。
“滾你媽的!”郭城宇腦子“嗡”的一聲,全身的血似乎都涌上了頭頂,羞惱混著一種被戳破的狼狽讓他想也沒想,抬腳就朝池騁結實的小腿骨踹了過去。
預想中的碰撞感并未傳來。
腳踝被一只干燥溫熱的大手牢牢攥住。那力道極大,帶著不容掙脫的強勢,甚至帶著點粗糙的薄繭摩擦過皮膚的細微觸感。郭城宇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傳來,他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被猛地一拽,踉蹌著朝旁邊跌去。下一秒,他跌坐進池騁身側的椅子里,手臂不可避免地撞上對方堅硬的手臂肌肉。
池騁的手依舊握著他的腳踝,沒松開,指腹甚至在他凸起的踝骨上輕輕摩挲了一下。那觸感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和絕對的掌控,讓郭城宇瞬間僵住,忘了掙扎,也忘了罵人,只覺得被碰到的那一小片皮膚像過了電,麻酥酥的。
“老實點。”池騁瞥了他一眼,語氣平淡,卻帶著無形的鎮(zhèn)壓效果。
郭城宇憋著一口氣,胸口起伏,想抽回腳,那只手卻像鐵鉗。他只能瞪著池騁,眼神像刀子。
池騁對他的怒視視若無睹。他松開了攥著腳踝的手——那突如其來的束縛感消失,反而讓郭城宇心里空了一下——轉而拿起擱在旁邊的湯勺。他探身,從砂鍋里舀起一勺奶白濃郁的湯,湯里沉著幾塊燉得軟爛的菌菇和雞肉。勺子懸在半空,池騁微微低頭,對著勺子里滾燙的湯,不疾不徐地吹了幾下。他唇線抿著,神情專注,長長的眼睫垂下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認真。
幾縷微涼的氣息拂過湯面,卷起細微的漣漪。湯的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池騁過于凌厲的側臉線條,竟奇異地透出幾分溫和的錯覺。
郭城宇看著他吹湯的樣子,滿腔的暴躁和羞惱像是被戳了個洞的氣球,嗤嗤地往外漏氣,只剩下一種說不出的別扭和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躁動在胸腔里橫沖直撞。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視線黏在那勺被吹涼了些的湯上。
池騁終于停下吹氣的動作,手腕穩(wěn)穩(wěn)地一轉,盛著溫湯的勺子徑直遞到了郭城宇唇邊,距離近得能聞到菌類特有的鮮香混合著肉湯的醇厚。
“張嘴?!?依舊是命令式的口吻,帶著池騁特有的不容置疑,卻又奇異地糅合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哄勸的低柔。
勺子邊緣輕輕碰到了他的下唇,帶著恰到好處的溫熱觸感。
郭城宇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想扭開頭,想把這礙事的勺子打掉,想吼一句“老子有手”!可身體仿佛有它自己的意志。所有的抗拒在那勺溫湯和池騁近在咫尺、沉靜專注的目光注視下,寸寸瓦解。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微微張開了嘴。
溫熱的湯汁滑入口腔,鮮美的滋味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恰到好處的咸淡,帶著菌菇特有的清香和雞肉的醇厚,熨帖地滑入喉嚨,一路暖到胃里。那股盤踞在胸口的無名火氣,竟奇異地被這溫熱的湯水平息了大半。
他下意識地吞咽下去,嘴唇還微微張著,沾了一點湯的油光。
池騁的目光落在他沾了湯汁的唇角,眼神深了深。他極其自然地收回勺子,重新舀起一勺,再次低頭,認真地吹涼。
客廳里只剩下砂鍋保溫檔細微的嗡鳴,還有勺子偶爾碰到碗沿的輕響。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匯成一片流動的光海,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餐廳頂燈柔和的光線下,只有兩個人沉默的影子交疊在光潔的地板上。
郭城宇沒有再抗拒。他靠在椅背里,身體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放松下來,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懶怠。他看著池騁一勺一勺地吹涼,再穩(wěn)穩(wěn)地遞到他嘴邊。每一次勺子遞過來,他都沉默地張口,咽下。動作從最初的僵硬,漸漸變得順從,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池騁的動作始終平穩(wěn),有條不紊。喂完小半碗湯,他放下勺子,拿起郭城宇面前的空碗,起身去添飯。郭城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的背影。
等池騁端著滿滿一碗白米飯回來,郭城宇的視線又落在了那盤依舊紅艷艷的辣子雞上。他喉結微動,眼神里閃過一絲掙扎。
池騁坐下,仿佛沒看見他渴望的眼神,拿起公筷,極其自然地夾起一塊栗子燒雞里最大、最飽滿的雞塊,穩(wěn)穩(wěn)放進郭城宇的碗里,又夾了兩筷子翠綠的時蔬。然后,他自己才拿起筷子,目標明確地伸向了那盤辣子雞。
郭城宇看著自己碗里堆著的、毫無刺激性的“健康食品”,再看看池騁面不改色地吃著那紅得嚇人的東西,心里那點不甘和饞蟲又開始作祟。他拿起筷子,猶豫地戳了戳碗里那塊栗子雞。
池騁慢悠悠地嚼著一口裹滿辣椒的雞肉,咽下去,喝了口水,才抬眼看他:“想吃辣?”
郭城宇眼睛一亮,帶著點試探,嘴卻硬:“誰想了?老子是看你吃相太難看。”
池騁沒理會他的口是心非,放下筷子,拿起旁邊一只干凈的小碟子。他用勺子舀了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大概就指甲蓋那么大——辣子雞盤底沉淀的紅油,淋在那塊栗子雞上。原本色澤醬紅誘人的雞塊,立刻被一層薄薄的、亮得驚人的紅油覆蓋,散發(fā)出極具誘惑力的辛辣焦香。
“只準沾這點油?!背仳G把碟子推到他面前,語氣毫無商量余地。
郭城宇看著那一點點紅油,心里暗罵池騁小氣摳門管得寬,可身體卻無比誠實。他飛快地夾起那塊雞,在紅油碟子里極其珍惜地滾了一圈,確保每一絲雞肉纖維都沾上了那誘人的紅色和香味,然后迅速塞進嘴里。
辛辣、咸鮮、帶著焦香的復合滋味瞬間在口腔里爆炸開來,雖然只有短暫的一瞬,卻極大地滿足了他被壓抑許久的渴望。他滿足地瞇了瞇眼,像只偷腥成功的貓。
池騁看著他這副模樣,幾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拿起自己的筷子,繼續(xù)平靜地吃他那份紅得耀眼的“工作餐”。
一頓飯吃得安靜又……和諧。飯后,池騁起身收拾碗筷。郭城宇靠在椅背上,摸著吃撐的肚子,看著池騁挺拔的背影在廚房水槽前忙碌,水流聲嘩嘩作響。
等池騁擦干手從廚房出來,郭城宇還維持著那個懶洋洋的姿勢。池騁走到他身邊,沒說話,只是朝他伸出手。那意思再明白不過——起來,該活動活動了。
郭城宇嘖了一聲,極其不情愿地伸出手,搭在池騁掌心。池騁的手干燥有力,微微用力一拉,郭城宇便借著他的力道站了起來。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璀璨流動的城市夜景。遠處高架橋上的車燈連成一條條蜿蜒的光帶。
沉默了片刻,郭城宇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點吃飽喝足后的懶散和一點不易察覺的別扭:“喂?!?/p>
“嗯?”池騁側過頭看他,夜色在他深邃的輪廓上投下明暗的光影。
“明天……那家新開的湘菜館,”郭城宇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眼神有點飄忽,“據(jù)說剁椒魚頭不錯。”
池騁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郭城宇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煩躁地抓了抓半干的頭發(fā),終于破罐子破摔似的補充了一句,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生硬的妥協(xié):“……點微辣,行了吧?”
夜風從微開的窗縫里溜進來,帶著初夏的微涼,吹動了窗簾。池騁伸出手,極其自然地替他把被風吹亂的額發(fā)撥到耳后,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微燙的耳廓。
“嗯?!彼麘艘宦?,聲音低沉,融在窗外流動的燈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