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騁猛地睜開眼,像被一桶冰水從頭頂澆下,每一個毛孔都炸開,激得他渾身一顫。刺目的陽光從沒拉嚴的窗簾縫隙里硬生生擠進來,在他視網(wǎng)膜上燙出一個灼熱的白點。他下意識地抬手擋光,手肘卻撞到一個溫熱柔軟的軀體。
“嗯…騁哥…幾點了?”含糊的咕噥聲帶著沒睡醒的沙啞,從身側(cè)傳來。
池騁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霍然轉(zhuǎn)頭。一張年輕、英俊、帶著幾分無辜睡意的臉撞進視野——汪碩。他枕著池騁的胳膊,頭發(fā)凌亂,眼睫在晨光里投下淺淺的陰影。
心臟在胸腔里狠狠一撞,幾乎要沖破肋骨。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場景…這房間…這張臉!太熟悉了,熟悉得讓他胃里翻江倒海。六年前那個撕裂他所有信任和理智的早晨,就是這樣開始的!
他幾乎是滾下床的,動作大得帶翻了床頭柜上一個空水杯。玻璃杯落在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汪碩徹底被驚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聲音帶著委屈和不解:“騁哥?你怎么了?”
池騁沒理他,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釘在連接隔壁房間的那扇門上。他記得清清楚楚,六年前,他就是帶著被背叛的狂怒推開那扇門,然后看到了讓他和郭城宇徹底決裂、彼此折磨整整六年的畫面。郭城宇和汪碩,衣衫不整,躺在一起。郭城宇臉上那抹近乎挑釁的、慵懶的笑意,是他此后無數(shù)個日夜里的夢魘和恨火的源頭。
可那是個精心設(shè)計的誤會!一個該死的、遲到了六年的真相!他后來才知道,郭城宇是被汪碩下了藥,他那個笑容,根本就是藥物作用下的神志不清!而自己,被憤怒蒙蔽了雙眼,親手把最愛的人推開,推入長達六年的冰窟。
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池騁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尖銳的刺痛感強行壓下了胸腔里翻騰的驚濤駭浪。他回來了。他真的回到了六年前,這個該死的、決定一切的早晨!
這一次,絕不會重蹈覆轍。
池騁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清晨的微涼和房間里尚未散盡的曖昧氣味,直沖肺腑。他不再看床上驚愕茫然的汪碩一眼,像一頭鎖定目標的獵豹,幾步就跨到了隔壁房間的門前。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他抬起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踹了過去!
“砰——!”
巨大的聲響在清晨的公寓里炸開,門板撞在墻上又猛地彈回,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房間里的景象瞬間暴露在刺眼的晨光下。寬大的雙人床上,確實躺著兩個人。汪碩縮在靠窗的一側(cè),被子拉到了下巴,只露出一雙驚恐圓睜的眼睛。而靠門這一側(cè)……
郭城宇被這驚天動地的巨響驚醒,皺著眉,帶著濃重的睡意和被打擾的不悅撐起上半身。他顯然剛從深沉的睡眠中被強行拽出,眼神迷蒙,頭發(fā)亂糟糟地翹著幾縷,身上那件寬大的黑色T恤領(lǐng)口歪斜,露出一段線條流暢的鎖骨和緊實的肩線。被子只蓋到腰際,下面只穿著一條寬松的運動短褲。
六年前,就是這幅慵懶性感的畫面,配上他因為藥效而顯得格外迷離的眼神,被池騁誤讀成了放蕩和挑釁,成了點燃炸藥桶的火星。
“池騁?”郭城宇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低沉沙啞,像粗糙的砂紙磨過,“大早上的,你發(fā)什么瘋?”他揉著額角,試圖驅(qū)散睡意,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一臉的不耐煩。這神情落在池騁眼里,卻不再是刺目的挑釁,而是全然不知情的無辜和被打擾的煩躁。
池騁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郭城宇臉上、身上、眼神里仔細掃過。沒有一絲一毫的算計,沒有預(yù)料中的得意或慌亂,只有純粹的、被打擾美夢的不爽。就是這種純粹,六年前的他卻視而不見。
一股混雜著狂喜、慶幸和遲來鈍痛的洪流狠狠沖垮了堤壩。池騁幾步?jīng)_到床邊,在郭城宇錯愕的目光和汪碩驚恐的抽氣聲中,一把攥住了蓋在郭城宇身上的薄被!
“演夠沒?!”池騁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帶著凜冽的寒意和壓抑到極致的風暴。他手臂猛地發(fā)力,狠狠一掀!
“嘩啦——”
輕薄的空調(diào)被被整個掀飛,打著旋兒落在地板上。
郭城宇猝不及防,整個人完全暴露在晨光里。他下意識地屈起一條腿,手臂橫擋在身前,臉上那點殘余的睡意和煩躁瞬間被驚愕取代,隨即涌上被冒犯的怒火:“池騁!你他媽真瘋……” 他后面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因為池騁的動作更快。在被子飛起的瞬間,池騁已經(jīng)俯身,一只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郭城宇擋在身前的手腕!那力道極大,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確認。郭城宇的手腕很燙,皮膚下的脈搏跳得又急又快,帶著健康的活力。池騁的手指像鐵鉗,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沿著那截結(jié)實的小臂一路向上摸索,指腹用力地按壓過肘彎內(nèi)側(cè)的皮膚——那是靜脈注射最容易留下痕跡的地方。
光滑,溫熱,皮膚下是充滿力量的肌肉線條,沒有任何異常的針孔,也沒有任何可疑的淤青或紅腫。只有一層薄薄的汗意,是健康男人在溫暖被窩里睡了一夜后正常的溫度。
郭城宇被他這突如其來、堪稱冒犯的檢查動作徹底弄懵了。他試圖抽回手,卻發(fā)現(xiàn)池騁的力氣大得驚人,那雙深邃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的手臂,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團攪亂的濃墨,翻涌著他完全看不懂的情緒——有狂怒,有審視,有劫后余生的驚悸,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絕望的專注?
“你干什么?!”郭城宇的聲音拔高了,帶著真實的驚怒,另一只手猛地推向池騁的肩膀,“松開!大清早你他媽吃錯藥了?!”
這一推,讓池騁緊繃的身體晃了一下。他抬起眼,對上郭城宇那雙因為憤怒而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此刻只有對他池騁莫名其妙發(fā)瘋的惱火和不解,清澈得沒有一絲陰霾,沒有六年后被重重誤會和時光磨礪出的疲憊與疏離。
是真的。
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下藥,沒有設(shè)計。郭城宇,是干凈的。
這個認知像一顆滾燙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池騁六年來自我構(gòu)筑的冰冷堡壘。那些日夜啃噬的悔恨、那些被恨意包裹的絕望思念、那些遲來的真相帶來的劇痛……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轟然決堤!
池騁攥著郭城宇手腕的手猛地一松,身體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向前一傾。他的額頭重重地、帶著一種失重般的依賴,抵在了郭城宇還帶著熱氣的肩膀上。滾燙的呼吸急促地噴灑在郭城宇頸側(cè)的皮膚上。
“池騁?”郭城宇徹底僵住了。肩膀上傳來的重量和灼熱感是如此真實,頸側(cè)皮膚被對方粗重氣息掃過帶來的戰(zhàn)栗感是如此陌生。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遲疑了一下,最終帶著幾分困惑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試探,緩緩落下,覆上了池騁汗?jié)竦?、微微顫抖的后頸。
指尖傳來的溫度高得嚇人。郭城宇眉頭皺得更緊,語氣里的驚怒被一種更深的疑惑取代:“喂?你……”他頓了頓,那只覆在池騁頸后的手自然地向上移動,寬大溫熱的掌心貼上了池騁的額頭。
掌心下的皮膚燙得驚人,汗津津的。
郭城宇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混雜著責備和不易察覺的緊繃:“燒糊涂了?你他媽當年看見這場面,”他用下巴點了點旁邊裹著被子抖得像鵪鶉的汪碩,“可不是這個反應(yīng)?!?他指的是六年前池騁暴怒砸門、雙目赤紅、幾乎要殺人的樣子。
池騁沒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將額頭抵在郭城宇溫熱的頸窩里,像一頭受傷后終于找到歸途的困獸,貪婪地汲取著這失而復(fù)得的體溫和氣息。他閉著眼,肩膀細微地起伏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在無聲地確認這個人的存在。
郭城宇的手還停留在池騁滾燙的額頭上,感受著那異乎尋常的高熱。他垂眼,看著懷中這個平日里像冰山、像出鞘利刃一樣的男人此刻卸下所有防備、近乎虛脫地靠著自己,一種極其陌生的感覺悄然滋生,像細小的藤蔓纏繞上心臟。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收攏了手臂,將那片滾燙的顫抖更穩(wěn)地圈進自己懷里。
空氣里只剩下池騁壓抑而粗重的喘息。
***
厚重的窗簾被池騁嚴嚴實實地拉上,隔絕了外面喧囂的午后陽光。房間里光線昏暗,只有床頭一盞小夜燈散發(fā)著暖黃色的微光,勉強勾勒出床上隆起的輪廓。
郭城宇裹著被子,只露出半張臉和幾縷被汗濡濕的黑發(fā)。他眉頭緊鎖,睡得很不安穩(wěn),臉頰泛著病態(tài)的潮紅,呼吸聲粗重而灼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嗡鳴。下午那場來勢洶洶的高燒把他徹底撂倒了。
廚房里傳來一陣極其不和諧的噪音。先是“哐當”一聲巨響,像是沉重的金屬砸在臺面上,緊接著是“嚓嚓嚓嚓”急促得毫無章法的刮擦聲,中間還夾雜著幾聲低低的、不耐煩的咒罵。
郭城宇被這噪音吵得眼皮動了動,掙扎著掀開一條縫?;煦绲囊庾R里,只有一個念頭:池騁又在搞什么破壞?
他強撐著翻了個身,側(cè)耳傾聽。那刮擦聲還在繼續(xù),單調(diào)又執(zhí)著,聽得人牙酸。郭城宇費力地撐起沉重的身體,掀開被子,腳步虛浮地挪到臥室門口,扶著門框朝廚房望去。
眼前的景象讓他本就昏沉的腦袋更暈了三分。
廚房里一片狼藉。流理臺上水漬漫延,幾片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菜葉可憐兮兮地黏在臺面邊緣。罪魁禍首池騁,背對著門口,高大的身影杵在灶臺前,顯得廚房空間格外逼仄。他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黑色襯衫袖子挽到了手肘,小臂的肌肉線條繃得緊緊的,正以一種近乎跟砧板搏斗的兇狠姿態(tài),雙手握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對著砧板上一個可憐的土豆猛剁!
“嚓!嚓!嚓!嚓!”
動作僵硬,毫無節(jié)奏感可言,每一刀下去都帶著一股要把砧板劈成兩半的狠勁兒??蓱z的土豆被剁得四分五裂,碎塊飛濺得到處都是。池騁的側(cè)臉線條緊繃,下頜咬得死緊,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額角甚至能看到隱隱跳動的青筋。那專注又暴躁的樣子,不像在切菜,倒像是在刑訊逼供。
郭城宇靠在門框上,看著那飛濺的土豆碎塊和池騁緊繃得快要斷掉的背影,胸口被高燒燒灼的悶痛感似乎奇異地減輕了一點點。一股想笑的沖動頂著他的喉嚨,讓他忍不住咳了起來。
“咳咳…咳…池少,”郭城宇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但語氣里的調(diào)侃卻清晰無比,“你跟那砧板……咳咳……是有殺父之仇,還是奪妻之恨啊?” 他一邊咳一邊笑,胸腔震動,牽得喉嚨更癢,咳得更厲害了。
池騁揮刀的動作猛地頓住。
他像被按了暫停鍵,僵硬地轉(zhuǎn)過身。額前幾縷黑發(fā)被汗?jié)窳?,凌亂地貼在額角,那張素來冷峻的臉上此刻竟然帶著一絲罕見的……狼狽?他手里還拎著那把沾著土豆泥的菜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配上他此刻的表情,有種詭異的反差。
“醒了?”池騁的聲音有點干澀,他避開郭城宇帶著笑意的審視目光,視線落在對方燒得通紅的臉頰和干裂的嘴唇上,眉頭下意識地又擰緊了,“吵到你了?” 他頓了頓,似乎想解釋一下廚房的慘狀,目光掃過臺面上那堆慘不忍睹的土豆尸體,最終只是生硬地轉(zhuǎn)移了話題,“粥快好了?!?語氣帶著一種強行壓下的煩躁。
郭城宇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因為發(fā)燒而格外水潤的眼睛里笑意更深,還帶著點看好戲的促狹。池騁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那眼神像是在剝開他所有強裝鎮(zhèn)定的外殼。他猛地轉(zhuǎn)過身,把菜刀“哐當”一聲丟進水槽,濺起一片水花。然后大步走到灶臺前,一把掀開了旁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砂鍋蓋子。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米香、焦糊味和生土豆氣的怪異味道瞬間彌漫開來。
池騁的動作僵住了。
郭城宇扶著門框,慢悠悠地踱了過來。他探頭往鍋里一看——原本應(yīng)該雪白軟糯的米粥,此刻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黃褐色,里面漂浮著大小不一、半生不熟的土豆塊,鍋底還頑固地糊著一層黑乎乎的東西,頑強地散發(fā)著焦苦味。
“……”郭城宇沉默了足足三秒。
然后,他再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因為胸腔的震動又牽起一陣咳嗽:“咳…咳咳…池騁…你這熬的是粥?”他指著那鍋顏色可疑的不明糊狀物,笑得眼角都滲出了生理性的淚水,“還是…生化武器?” 他一邊咳一邊笑,肩膀抖動著,身體大半的重量都倚在了門框上,整個人因為這場面顯得既虛弱又生動。
池騁的臉徹底黑了。他握著砂鍋蓋子的手背青筋都爆了起來,盯著那鍋失敗作品的眼光像是要把它原地焚燒殆盡。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被嘲笑的惱怒席卷了他,燒得他耳根發(fā)燙。他猛地蓋上蓋子,發(fā)出“哐”的一聲悶響,仿佛要把那鍋“恥辱”徹底隔絕。
“閉嘴!”他惱羞成怒地低吼,聲音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帶著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虛張聲勢,“愛吃不吃!”
郭城宇看著他通紅的耳根和強撐的冷臉,笑意卻更深了。他不再看那鍋粥,目光落在池騁沾著米粒和土豆泥的襯衫袖口,還有他額角被汗水黏住的發(fā)絲上。廚房昏黃的燈光勾勒著池騁緊繃的側(cè)臉線條,那固執(zhí)又狼狽的樣子,像一頭在陌生領(lǐng)域橫沖直撞、把自己弄得一團糟卻還要強撐面子的兇獸。
郭城宇的心口,被高燒燒灼的地方,忽然被一種更柔軟、更溫熱的情緒熨帖了。他止住咳嗽,抬起因為發(fā)燒而沒什么力氣的手,指尖輕輕碰了碰池騁緊握成拳、還沾著水漬的手背。
“行,池少賞的,”郭城宇的聲音依舊沙啞,卻沒了調(diào)侃,只剩下一種奇異的溫和,像羽毛輕輕拂過,“毒藥我也認了?!?他頓了頓,看著池騁因為這句話而微微松動的下頜線條,補充道,“不過……能不能勞駕,先給我杯水?嗓子快冒煙了?!?/p>
池騁緊繃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他沒說話,只是粗暴地甩開郭城宇碰他的手,動作間帶著點嫌棄,但轉(zhuǎn)身打開消毒柜拿玻璃杯的動作卻利落無比。他倒了滿滿一杯溫水,遞過去的時候,杯子邊緣刻意避開了郭城宇的手指,仿佛怕碰到什么臟東西。
郭城宇接過杯子,指尖還是不可避免地擦過他微涼的手背。他低頭喝水,溫熱的液體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陣舒適的熨帖。他抬起眼,隔著氤氳的水汽,看向池騁。池騁正皺著眉,一臉嫌棄地用手指彈掉自己袖口上的一點土豆泥,側(cè)臉在燈光下繃得緊緊的,耳根那抹可疑的紅暈卻還沒完全褪去。
窗外城市的燈火透過未拉嚴的窗簾縫隙,在狼藉的廚房地板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空氣里還飄著焦糊味和生土豆氣,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怪異卻又奇異地透著暖意。
郭城宇捧著水杯,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熱,看著眼前這個因為煮了一鍋“毒藥”而兀自別扭的男人,高燒帶來的眩暈和寒冷似乎被驅(qū)散了大半。他低下頭,就著水杯,掩飾住嘴角怎么也壓不下去的弧度。
六年光陰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折疊、壓縮,那些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冰河、荊棘、猜忌與怨恨,在這個彌漫著焦糊味的狹小廚房里,被一鍋慘不忍睹的粥奇異地融化了。
***
六年時光,足以讓一座城市的天際線改換新顏,讓少年意氣沉淀為沉穩(wěn)的氣度。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帝都璀璨如星河的夜景,流光溢彩,無聲地映照著宴會廳內(nèi)的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shù)細碎的光點,落在賓客們?nèi)A美的禮服和得體的笑容上。
然而此刻,宴會廳內(nèi)卻陷入了一種近乎詭異的寂靜。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聚焦在燈光最盛處,那個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拿著話筒的男人身上。
池騁。
他站在聚光燈下,身姿挺拔如松,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氣場。只是歲月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刻下了更深邃的痕跡,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沉淀著過往的風暴,如今只剩下內(nèi)斂的鋒芒。他握著話筒,指節(jié)分明,目光掃過臺下鴉雀無聲的賓客,最終落在他身旁穿著同款白色禮服的郭城宇臉上。
郭城宇臉上掛著慣常的、略帶慵懶的笑意,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毫不掩飾的縱容和看好戲的興味,正一瞬不瞬地回望著他。
池騁對著話筒,薄唇微啟,吐出的字句和他本人一樣,帶著冰棱般的質(zhì)感,砸在寂靜的空氣里:
“他,”池騁的下巴朝郭城宇的方向微微一點,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像塊滾刀肉?!?/p>
賓客們:“……” 空氣凝固了。滾刀肉?在婚禮上?形容自己的新婚伴侶?不少人臉上得體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神在池騁和郭城宇之間來回游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和驚悚。
池騁仿佛完全沒看到臺下石化的眾人,繼續(xù)用他那獨特的、能把情話說成審訊報告的腔調(diào)冷聲道:“切不動,”他頓了一下,像是在仔細斟酌用詞,“煮不爛……”
郭城宇唇邊的弧度越咧越大,眼睛里閃爍著惡作劇般的光芒,亮得驚人。他甚至還配合地點了點頭,仿佛在無聲地贊同:對,我就是這樣,你能奈我何?
“……硌牙?!背仳G面無表情地吐出最后兩個字的總結(jié)陳詞。說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務(wù),利落地把話筒往旁邊一遞,目標明確地遞向郭城宇的方向。那姿態(tài),帶著一種“該你了”的理所當然。
臺下死一般的寂靜被這遞話筒的動作打破,隨即響起一片極力壓抑卻依舊明顯的抽氣聲。無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地釘在郭城宇身上。
郭城宇從容不迫地接過了那個仿佛還帶著池騁指尖涼意的話筒。指尖相觸的瞬間,池騁幾不可察地蜷了一下手指。郭城宇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帶著一種“看我怎么接招”的狡黠。他清了清嗓子,低沉悅耳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帶著濃濃的笑意和毫不掩飾的調(diào)侃:
“嗯?!彼酚薪槭碌攸c點頭,目光掃過池騁繃緊的側(cè)臉線條,笑意更深,“池騁他……”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滿意地看著池騁的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是全世界最兇的看門狗?!?/p>
“轟——!”
如果說剛才池騁的“滾刀肉”讓氣氛降到了冰點,那么郭城宇這句“最兇的看門狗”則像一顆深水炸彈,瞬間引爆了全場的石化狀態(tài)!賓客們臉上的表情徹底失控了,震驚、茫然、想笑又不敢笑、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精彩紛呈。整個宴會廳陷入了一種極度荒謬的集體失語中。
就在這片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就在無數(shù)道呆滯目光的聚焦下,郭城宇隨手把那個惹禍的話筒往旁邊司儀手里一塞。動作快得對方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下一秒,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池騁的手腕!
池騁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個趔趄。郭城宇的力氣大得驚人,眼底燃燒著灼人的火焰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得意。他拉著池騁,在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像兩道糾纏的疾風,朝著宴會廳中央那片被燈光照得最亮的空地,猛地沖了過去!
“嘭!嘭!嘭!”
早已準備好的禮賓炮同時炸響!無數(shù)色彩斑斕的亮片、彩帶、金箔紙如同驟然爆發(fā)的彩虹瀑布,從高高的穹頂傾瀉而下!
炫目的彩帶雨中,郭城宇大笑著,緊緊扣住池騁的手腕,另一只手卻精準地伸向旁邊禮儀小姐托著的絲絨托盤。他看也不看,直接抓起托盤中央那兩枚設(shè)計簡約卻光芒奪目的鉑金戒指。
池騁被他拽著,在漫天飛舞的彩帶和亮片中,踉蹌了一步才站穩(wěn)。他下意識地想甩開郭城宇的手,臉上還帶著被強拽的薄怒和一絲狼狽??删驮谒а劭聪蚬怯畹乃查g,撞進那雙盛滿了漫天彩帶、亮片和幾乎要溢出來的得意與喜悅的眼睛時,所有掙扎的念頭都煙消云散了。
郭城宇的手指沾上了幾片金色的亮片,他毫不在意,捏起其中一枚戒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道,徑直往池騁的無名指上套去。動作有些急躁,甚至帶著點粗魯,戒指的邊緣蹭過池騁的指關(guān)節(jié),留下一點微紅的痕跡。
池騁的眉頭下意識地蹙起,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這近乎野蠻的方式。但當他看清那枚被強硬套在自己手指上的戒指時,所有的抗拒都凝固了。
鉑金的戒圈,內(nèi)壁似乎……沾著一小點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干涸的、米黃色的污漬?
池騁的目光死死釘在那點污漬上。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六年前那個昏暗的廚房,彌漫的焦糊味,鍋里那鍋顏色詭異的不明糊狀物……還有郭城宇燒得通紅的臉,和他強撐著喝下那碗“毒藥”時,眼中一閃而過的縱容笑意。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池騁猛地抬起頭,看向正要把另一枚戒指往自己手指上套的郭城宇。
郭城宇正低著頭,試圖把戒指套上自己的無名指。他的動作同樣急切,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那枚本該屬于他的戒指內(nèi)壁,赫然也沾著一點同樣的、微小的、米黃色的陳舊污漬!
彩帶和亮片還在瘋狂地飄落,像一場永不結(jié)束的慶典。它們落在郭城宇烏黑的發(fā)頂,落在他筆挺的白色禮服肩頭,落在他捏著戒指的、帶著金色亮片的手指上。
池騁的心口被一種巨大的、近乎疼痛的暖流狠狠擊中。他不再猶豫,反手一把攥住了郭城宇拿著戒指的那只手!力道大得讓郭城宇詫異地抬起頭。
兩雙眼睛在漫天飛舞的彩帶雨中狠狠撞在一起。
郭城宇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得逞般的、如同星辰炸裂般的燦爛笑意。池騁的眼中,冰封融化,翻涌著失而復(fù)得的滾燙熔巖,那是一種混雜著兇狠占有和笨拙溫柔的復(fù)雜火焰,幾乎要將眼前的人吞噬殆盡。
下一秒,池騁用力奪過郭城宇手中那枚屬于他自己的戒指,動作近乎粗暴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兇狠,將它狠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