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瑤再踏上茶山石板路時，行囊里的杏花布茶包已空了半年。山外的梅雨季剛過，石板縫隙里冒出的青苔還帶著水汽，恍惚間竟與離別那日的濕意重疊。

轉(zhuǎn)過山坳時，她看見竹屋煙囪里飄出的煙。那煙不像尋常炊煙那般直上，倒像被什么牽住似的，在半空繞了個彎，緩緩落在茶田深處。云瑤加快腳步，竹籬笆上的牽?；ㄍ蝗怀齼A斜，花瓣上凝著的水珠滾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響，像有人在低聲喚她的名字。

"回來了？"秦婆婆正坐在竹凳上翻曬茶葉，竹篩里的茶芽泛著銀白的毫光。老人鬢角多了些霜色，可指尖捻起茶葉的動作依舊輕快，"虎子前幾日還說，你該踩著新茶上市的日子回來。"

云瑤這才發(fā)現(xiàn)，竹屋前的曬茶架旁多了張木桌，桌邊的石凳上刻著七個淺淺的凹槽。秦風(fēng)正蹲在地上打磨刻刀，聽見動靜便抬頭笑："早說過這道年輪會等你。"他往柱子上指，去年那道弧線旁果然添了圈新痕，兩道刻痕之間冒出的樹瘤，形狀竟像朵半開的杏花。

溪澗邊傳來笛聲，沈淵的骨笛還是那支舊的，只是笛身上多了圈茶褐色的包漿。笛聲漫過水面時，水里突然浮起七片茶葉，正是離別那日隨波而去的那些，葉片上的名字被溪水浸得愈發(fā)清晰?；⒆訌牟杼锬穷^跑過來，手里攥著把野草莓，紅透的果子上沾著茶沫："你看，去年埋的杏脯罐子，長出了三棵小茶苗。"

老周正往驢背上卸東西，七個茶簍并排擺在地上，每個簍子都系著雙新草鞋。他撓著頭往云瑤腳邊放了雙，鞋底補著的蘆葦布上繡了朵杏花："早編好等你來呢，你那雙舊的，我收在灶臺上的黑砂鍋里了。"云瑤掀開鍋蓋，果然看見自己去年穿的草鞋躺在鍋底，鞋跟的補丁旁，不知何時多了六雙更小的草鞋，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囡囡的手藝。

暮色漫上山頭時，囡囡的粉光突然從竹檐下鉆出來，在眾人頭頂轉(zhuǎn)了三圈，最后落在黑砂鍋里。鍋底的小像又添了幾筆：七個身影圍著木桌喝茶，桌邊的空地上，七棵新茶苗正破土而出。云瑤伸手去摸，指尖觸到鍋底的溫?zé)?，竟像摸到了春天的脈搏。

晚飯后，七人圍坐在木桌旁。秦婆婆泡了壺新茶，沸水注入紫砂壺時，茶香騰起的霧氣里突然浮出朵完整的杏花。虎子搶著倒茶，茶湯入杯時，每個杯子里都浮起片茶葉，慢慢舒展成各自的模樣——秦風(fēng)的那片帶著刀痕，沈淵的沾著笛音，老周的裹著蘆葦香。

云瑤捧著茶杯往窗外看，茶田在月光下泛著淺綠的光，新抽的茶芽上凝著露水，像誰把星星撒在了葉尖。山風(fēng)穿過竹屋，茶簍里的新茶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混著眾人的談笑聲，在屋里繞了個圈，從門縫溜出去，與煙囪里的煙纏在一處，緩緩融進茶田深處。

夜深時，云瑤聽見竹屋后山傳來窸窣聲。她披衣出門，看見七道人影正蹲在地里埋東西?；⒆勇竦氖墙衲甑囊安葺?，秦風(fēng)刻了塊杏花木牌，沈淵把骨笛放在土坑邊，讓笛音浸進泥土里。秦婆婆埋的是包新茶種，老周往坑里塞了團蘆葦絮，囡囡的粉光落進土中，竟開出朵小小的熒光杏花。

云瑤也蹲下身，從行囊里取出個空茶包。那是秦婆婆去年縫的，她把包底的線頭拆開，里面掉出半片干杏花。埋好時，她忽然明白離別那日沒說出口的話——所謂故鄉(xiāng)，原是讓春天永遠活著的地方，在茶苗的根須里，在年輪的紋路里，在每次茶湯泛起的漣漪里，永不散去的那縷茶香里。

山月西斜時，竹屋的燈還亮著。窗紙上的七個剪影隨著茶香輕輕晃動，像誰把整個春天，都釀成了這滿室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