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在深海之底的微光,艱難地向上浮游。
首先回歸的,是觸覺。
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堅實感包裹著她。不是水流的輕柔托舉,也不是泥沼的污濁粘稠,而是一種……沉穩(wěn)的、帶著恒定暖意的包容。仿佛整個人陷進(jìn)了大地最溫柔的懷抱,隔絕了外界的風(fēng)刀霜劍。
緊隨其后的,是嗅覺。
清冽的、帶著礦物微辛的氣息鉆入鼻腔,沖淡了記憶中那令人作嘔的血腥與焦糊。這氣息很淡,卻異常穩(wěn)定,如同環(huán)繞周身的堅實感一樣,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寧。其間還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干燥草木的芬芳。
最后是聽覺。
不再是震耳欲聾的爆炸、魔神的咆哮和臨死的哀嚎,而是一種近乎奢侈的靜謐。只有極遠(yuǎn)處隱約傳來模糊的、有規(guī)律的敲擊聲,像是某種勞作,還有微風(fēng)拂過某種堅硬結(jié)構(gòu)的輕響,如同低沉的嘆息。
這里是……哪里?
瀾汐的睫毛如同瀕死的蝶翼,劇烈顫抖著,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掀開一道縫隙。
視線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蕩漾的水波。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穹頂。不是她神殿中熟悉的、流動著水光的天頂壁畫,而是由一塊塊切割整齊、色澤溫潤的淡金色巖石構(gòu)筑而成。巖石表面似乎流淌著極其微弱的光暈,如同凝固的陽光,將整個空間映照出一種沉穩(wěn)而內(nèi)斂的光明。
她躺在一張同樣由巖石雕琢而成的平臺上,身下墊著干燥而柔軟的、某種巨大植物的葉子。那沉穩(wěn)的暖意,正是從身下的石臺和周圍的空氣中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
不是她的水澤……不是那片絕望的焦土……
這個認(rèn)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麻木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微弱的漣漪。她沒死?是誰……把她帶到了這里?
記憶的碎片如同鋒利的冰錐,猛地刺入腦海!
——焚燼的熔巖巨拳!蝕骨的毒風(fēng)長矛!絕望的沉淪……以及……那撕裂絕望的、貫穿天地的金色光柱!那堅不可摧、如同山岳般擋在她身前的玉璋護(hù)盾!還有……那懸停于天穹之上、裁決萬物的巖槍!最后烙印在靈魂深處的……那雙熔巖般鎏金色的、平靜而威嚴(yán)的眼眸!
是他!那個如山如岳的身影!
瀾汐的心臟驟然緊縮,帶動了全身的傷口!劇痛如同蘇醒的毒蛇,瞬間噬咬她的四肢百骸!
“唔……” 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她干裂的唇間溢出,細(xì)弱蚊吶,卻在這靜謐的空間里異常清晰。
幾乎是同時,一個溫和卻不失清亮的女聲在不遠(yuǎn)處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喜:“呀!你醒了?”
瀾汐強(qiáng)忍著劇痛,循聲望去。
一道纖細(xì)的身影正從石室門口輕盈地走進(jìn)來。來人穿著一身月白色與淡金色交織的、樣式簡潔卻異常雅致的長裙,裙擺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仿佛流動的月光。她的面容清麗,帶著一種溫婉的書卷氣,但那雙煙紫色的眼眸卻格外靈動,閃爍著智慧與好奇的光芒。她手中捧著一個石碗,碗中盛著某種散發(fā)著清冽藥香的液體。
“別亂動,你傷得很重,幾乎神格碎裂?!?女子快步走到石臺邊,聲音放得更輕柔了些,如同山澗清泉,“我是歸終。這里是歸離集,摩拉克斯的臨時據(jù)點(diǎn)。你很安全?!?/p>
歸終……歸離集……摩拉克斯……
每一個名字都如同重錘敲在瀾汐的心上。
歸終,她聽說過這個名字。傳聞中司掌智慧與機(jī)巧的塵神,是那位強(qiáng)大巖之魔神的盟友之一。歸離集……似乎是他們在魔神戰(zhàn)爭中庇護(hù)人類、建立的少數(shù)幾處相對安穩(wěn)的聚居地之一。
而摩拉克斯……那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提瓦特大陸最頂級的武力與最穩(wěn)固的秩序!是無數(shù)魔神忌憚、恐懼或試圖依附的存在!竟然……是他救了自己?還將自己帶到了他的核心領(lǐng)地?
巨大的信息沖擊和身份帶來的本能警惕,讓瀾汐下意識地繃緊了殘存的力量。她試圖調(diào)動體內(nèi)殘破的“凈水之心”,回應(yīng)她的卻只有一陣深入骨髓的刺痛和更加洶涌的虛弱感。神力枯竭得可怕,連凝聚一滴水珠都做不到。
她的身體因為這個嘗試而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歸終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緊張和抗拒。她將石碗輕輕放在一旁的小石臺上,并沒有立刻靠近,只是保持著溫和的笑容,聲音帶著安撫的魔力:“不必緊張,水之魔神——瀾汐,對嗎?我們沒有惡意。摩拉克斯救你回來時,你的情況……非常糟糕。能活下來,已經(jīng)是奇跡?!?/p>
瀾汐的目光死死盯著歸終,試圖從她溫和的表象下看出任何虛偽或算計。然而那雙煙紫色的眼眸清澈見底,只有純粹的關(guān)切和一絲探究的好奇。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下干燥的葉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為……什么?” 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仿佛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jié)都牽扯著喉嚨的傷口,帶來火辣辣的痛楚。但這是她此刻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八瓰槭裁础任??”
歸終微微歪了歪頭,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她似乎早就預(yù)料到這個問題。
“這個嘛,” 歸終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你得親自問他了。”
她話音剛落,石室門口的光線似乎被什么東西遮擋了一下。
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而內(nèi)斂的威壓感,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瞬間填滿了不算寬敞的石室??諝夥路鸲寄郎藥追郑瑤е环N令人心安的、卻又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瀾汐的心跳,在這一刻驟然漏了一拍。她幾乎是本能地、帶著難以抑制的驚悸,猛地轉(zhuǎn)頭看向門口。
他站在那里。
沒有第一章救場時那驚天動地的光芒,沒有那裁決萬物的巖槍懸頂。他只是靜靜地立在石室門口,身形挺拔如孤峰,一身玄底金紋的華服收斂了所有鋒芒,卻依舊散發(fā)著令人無法直視的威嚴(yán)。暗金色的紋路在他裸露的頸側(cè)和手腕處若隱若現(xiàn),如同沉睡的龍鱗。那雙熔巖般的鎏金色眼眸,此刻正平靜地、毫無波瀾地落在石臺上狼狽不堪的瀾汐身上。
目光接觸的瞬間,瀾汐感覺自己像是被投入了熔爐!一種源自生命層次和力量本質(zhì)的巨大差距帶來的壓迫感,讓她幾乎窒息。身體的劇痛在強(qiáng)烈的精神沖擊下反而顯得模糊,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清晰得如同戰(zhàn)鼓。
是他!那個在絕望深淵中投下唯一光芒的身影!那個僅憑一言一槍便喝退強(qiáng)敵、宛如天威的存在!
摩拉克斯邁步走了進(jìn)來。他的步伐沉穩(wěn)有力,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帶著大地的韻律,無聲無息,卻讓整個石室都為之輕顫。他徑直走到石臺前,在距離瀾汐大約三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這個距離不遠(yuǎn)不近,既能清晰地觀察她,又不會讓她感到過分的壓迫——或者說,他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壓迫。
歸終很自然地退后半步,將空間讓給了他,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神在摩拉克斯和瀾汐之間流轉(zhuǎn),帶著一絲玩味。
石室內(nèi)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瀾汐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她因為緊張而無法抑制的輕微顫抖。
摩拉克斯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尺規(guī),將瀾汐的虛弱、警惕、傷口以及殘存神力的狀況盡收眼底。他的眼神深邃如淵,沒有絲毫憐憫,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種純粹的、審視的平靜。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瀕死的魔神,而是一件需要評估價值的物品。
這目光讓瀾汐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比瀕死時更甚。她咬緊了下唇,強(qiáng)迫自己迎上那雙鎏金色的眼睛,盡管這需要耗盡她此刻全部的勇氣。
“名字?!?終于,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磐石相擊,帶著一種金石般的冷硬質(zhì)感,簡潔得沒有任何冗余。
“……瀾汐?!?她幾乎是擠出了這個名字,聲音依舊嘶啞難聽。
“瀾汐?!?摩拉克斯重復(fù)了一遍,像是在確認(rèn)一個符號。他的視線掃過她身上被簡單處理過、卻依舊滲出淡藍(lán)色神血的傷口?!澳愕念I(lǐng)地,‘凈水之澤’,已不復(fù)存在。”
直白,殘酷,沒有一絲委婉。
瀾汐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眼前發(fā)黑。家破人亡的事實被眼前這個強(qiáng)大的存在如此輕描淡寫地道出,屈辱和悲憤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讓她幾乎控制不住顫抖。她猛地閉上眼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身體的疼痛壓下心口的劇痛。
“赫烏利,摩拉格,以及另外兩個隱匿者,” 摩拉克斯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情報,“已被擊退,短期內(nèi)不會再構(gòu)成威脅?!?/p>
擊退……僅僅是擊退……瀾汐心中涌起一絲苦澀。那些仇敵,依舊逍遙。
“你體內(nèi)水之本源的核心‘凈水之心’,瀕臨破碎?!?摩拉克斯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軀殼,直視她神格深處那道最致命的裂痕?!叭魺o外力穩(wěn)固,消散只是時間問題?!?/p>
每一句話都精準(zhǔn)地戳在瀾汐最深的傷口上,冰冷而客觀,不帶一絲感情。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所有偽裝,赤條條地暴露在這位強(qiáng)大魔神審視的目光下,脆弱得不堪一擊。
屈辱感幾乎要將她淹沒。她曾是統(tǒng)御一方水域的魔神!如今卻淪落至此,在一個陌生而強(qiáng)大的存在面前,連保持最基本的尊嚴(yán)都如此困難!
就在這時,歸終輕輕端起在旁邊石臺上的藥碗,溫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好了,摩拉克斯,她才剛醒,需要靜養(yǎng)。這些事,以后再說也不遲?!?她將藥碗遞到瀾汐面前,碗中是淡綠色的、散發(fā)著清冽生機(jī)氣息的藥汁,“這是用歸離原特有的清心草和地脈晶露熬制的,能緩解你的痛苦,穩(wěn)固神魂。喝了吧。”
瀾汐看著那碗藥,又警惕地看向歸終和摩拉克斯。藥香很純凈,帶著大地的溫和力量,似乎沒有惡意。但她此刻,還能信任誰?
摩拉克斯的目光終于從瀾汐身上移開,落在了歸終手中的藥碗上。他并未阻止,只是淡淡道:“她的命,現(xiàn)在屬于歸離集。”
不是“屬于我”,而是“屬于歸離集”。
這句話像是一塊冰冷的巖石投入瀾汐的心湖。她猛地抬頭看向摩拉克斯。那雙鎏金色的眼眸也正看著她,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
他不是出于仁慈或憐憫救了她。他是為了這個“歸離集”!她,水之魔神瀾汐,一個戰(zhàn)敗瀕死的魔神,在他眼中,或許只是一個需要評估價值的……資源?一個可以納入他守護(hù)體系、為“歸離集”所用的戰(zhàn)力?
這個認(rèn)知,讓瀾汐在巨大的屈辱和虛弱中,竟生出了一絲荒謬的、冰冷的清醒。魔神戰(zhàn)爭,本就是如此殘酷現(xiàn)實。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只有基于力量和利益的考量。
她看著歸終溫和卻堅持的眼神,又看向摩拉克斯那毫無情緒波動的鎏金瞳孔。體內(nèi)的劇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她別無選擇。
瀾汐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抬起一只顫抖的手。那手蒼白得近乎透明,布滿了細(xì)小的傷口和干涸的血跡。她接過了歸終手中的石碗。碗壁傳來的溫潤觸感,與她指尖的冰涼形成鮮明對比。
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眸盯著碗中微微蕩漾的淡綠色藥汁。然后,她仰起頭,將碗中的藥汁一飲而盡。
藥汁帶著微澀的草木氣息滑入喉嚨,一股溫和卻堅定的暖流迅速擴(kuò)散開來,如同干涸的大地迎來細(xì)雨,奇跡般地?fù)崞搅瞬糠肿罴怃J的疼痛,連神魂深處那“凈水之心”的裂痕似乎都得到了一絲微弱的滋養(yǎng)。
身體的痛苦稍緩,但心頭的沉重卻絲毫未減。
“謝謝?!?她將空碗遞還給歸終,聲音依舊嘶啞,卻多了一絲力氣。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那個沉默如山的玄金色身影。
摩拉克斯似乎對她的配合還算滿意,那冰冷的審視感略微收斂。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瀾汐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靈魂,看到一些連她自己都尚未明了的東西。然后,他轉(zhuǎn)身,步伐沉穩(wěn)地離開了石室,如同他來時一樣突兀。
沉重的威壓感隨著他的離去而消散,瀾汐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了一絲,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虛弱。
歸終看著摩拉克斯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石臺上幾乎虛脫的瀾汐,輕輕嘆了口氣,煙紫色的眸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有理解,有無奈,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好好休息,瀾汐?!?歸終的聲音放得更加柔和,“歸離集……雖然簡陋,但至少能給你一方休憩之地。活下去,才有未來?!?她輕輕為瀾汐掖了掖蓋在身上的巨大葉片,也轉(zhuǎn)身悄然離去。
石室再次恢復(fù)了靜謐。
瀾汐躺在溫潤的石臺上,感受著藥力在體內(nèi)緩緩流淌,修復(fù)著千瘡百孔的軀體和神魂。身體似乎暖和了一些,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但心,卻沉甸甸的,仿佛壓著歸離集外那連綿的山巒。
歸離集……摩拉克斯……歸終……
她活下來了,代價是自由?尊嚴(yán)?還是……成為他人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窗外,隱約傳來人類孩童追逐嬉笑的聲音,還有遠(yuǎn)處工匠敲打石料的清脆聲響。那是屬于“歸離集”的聲音,是摩拉克斯和他的盟友所守護(hù)的、在亂世中艱難求存的秩序之音。
瀾汐緩緩閉上眼睛。
黑暗中,那雙熔巖般鎏金色的眼眸,如同烙印般清晰可見。還有那句冰冷的話語,在腦海中反復(fù)回蕩:
“你的命,現(xiàn)在屬于歸離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