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歸意

第一章 墻下初見

民國二十三年的春天，沈家花園的薔薇開得正瘋。沈硯薇蹲在青磚墻下修剪花枝，銀剪子利落地剪斷過密的藤蔓，指尖被刺出細(xì)小的血珠，混著薔薇的甜香滲進(jìn)泥土里。

忽然聽見鐵門“吱呀”一聲響。她抬頭，看見管家領(lǐng)著個穿月白色學(xué)生裙的姑娘走進(jìn)來，梳著齊耳短發(fā)，領(lǐng)口別著枚銀質(zhì)薔薇胸針，是圣約翰女子中學(xué)的校徽?！斑@位是林未晚小姐，”管家恭敬地介紹，“以后住西廂房，給大小姐做伴讀?！?/p>

林未晚對著沈硯薇鞠了一躬，眼睛很亮，像盛著春日的陽光：“沈小姐好。”

沈硯薇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見過太多大家閨秀，個個端著架子，像溫室里的牡丹，可眼前這姑娘不同，眉眼里帶著股野氣，像墻頭上那叢探出頭的薔薇，帶著刺，卻鮮活得讓人移不開眼?！敖形页庌本秃谩！彼鸭糇舆f給身后的女傭，指尖還在發(fā)顫。

林未晚住進(jìn)來的第三天，沈硯薇在藏書室發(fā)現(xiàn)了她。姑娘沒在看指定的《女誡》，而是捧著本翻爛的《拜倫詩選》，趴在紅木書桌上睡得正香，陽光透過彩繪玻璃落在她臉上，睫毛投下細(xì)碎的陰影，像停著只蝴蝶。

沈硯薇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看見書頁上用鉛筆寫著行小字：“愛我的，我報以嘆息；恨我的，我付之一笑。”字跡凌厲，和她溫順的模樣截然不同。

那天晚上，沈硯薇讓廚房做了林未晚愛吃的桂花糖藕。月光從窗欞漏進(jìn)來，落在兩人中間的八仙桌上，像鋪了層銀霜?！澳銥槭裁磥碜霭樽x？”沈硯薇狀似隨意地問，用銀叉挑了塊藕放進(jìn)嘴里。

林未晚的動作頓了頓，眼神暗了暗：“家里生意敗了，父親說……沈家能給我找個好前程。”

沈硯薇沒再追問。她知道所謂的“好前程”是什么——無非是等她到了年紀(jì)，由沈家做主，許給某個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就像這園子里的薔薇，再好看，也逃不過被修剪的命運(yùn)。

可她看著林未晚低頭吃糖藕時，嘴角沾著的糖霜，忽然很想讓這束野薔薇，在自己的園子里多開些日子。

第二章 花期與心事

初夏的薔薇爬滿了西廂房的墻。沈硯薇開始期待每天的晨讀，不是為了那些之乎者也，而是想看見林未晚坐在窗下看書的樣子——陽光穿過她的發(fā)梢，在書頁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林未晚的字寫得極好。沈硯薇總找借口讓她抄詩，看著她握著狼毫筆的手，指節(jié)分明，墨汁在宣紙上暈開，把“身無彩鳳雙飛翼”寫成“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寫錯了?！鄙虺庌钡穆曇粲悬c(diǎn)悶，指尖劃過那句錯詩，像在觸碰什么滾燙的東西。

林未晚的耳尖瞬間紅了，慌忙用墨塊蓋住，卻越蓋越黑，像塊化不開的心事。“手滑了?！彼÷曓q解，不敢看沈硯薇的眼睛。

有次沈硯薇生了場急病，高燒不退，夢里總看見片無邊無際的薔薇，刺得她渾身發(fā)疼。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用冷毛巾給她擦額頭，動作輕柔得像蝴蝶振翅。

她睜開眼，看見林未晚守在床邊，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手里還攥著本翻開的醫(yī)書。“你醒了？”林未晚的聲音帶著驚喜，眼圈卻紅了，“醫(yī)生說你要是再燒下去……”

沈硯薇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脈搏跳得很快，像擂鼓，震得她手心發(fā)麻?！皠e走。”她的聲音帶著病后的沙啞，像個耍賴的孩子。

林未晚的身體僵了僵，卻沒有抽回手。月光落在她臉上，睫毛上沾著細(xì)小的淚珠，像薔薇花瓣上的晨露?！拔也蛔撸彼p聲說，“守著你?！?/p>

那天晚上，她們擠在一張床上。沈硯薇的頭靠在林未晚的肩上，聞著她發(fā)間淡淡的皂角香，混合著薔薇的甜，忽然覺得生病也是件好事。林未晚給她講圣約翰女中的趣事，講她偷偷去看的進(jìn)步話劇，講她其實(shí)不想嫁什么有錢人，只想去北平讀大學(xué)。

“那你去啊?！鄙虺庌钡穆曇魫瀽灥?，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囊陆恰?/p>

林未晚笑了笑，笑聲里帶著點(diǎn)苦澀：“哪有那么容易?！彼D了頓，低頭看著沈硯薇的發(fā)頂，“你呢？你想嫁什么樣的人？”

沈硯薇抬起頭，撞進(jìn)她亮得驚人的眼睛里。那里面有月光，有薔薇，有她自己的影子。她想說“想嫁像你一樣的人”，話到嘴邊卻變成：“不知道，看父親的意思吧。”

林未晚的眼神暗了暗，像被烏云遮住的月亮。她輕輕推開沈硯薇，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夜深了，睡吧?！?/p>

沈硯薇看著她清瘦的背影，心里像被薔薇刺扎了下，密密麻麻地疼。有些話像未開的花苞，只能藏在枝葉里，不敢讓陽光照見。

第三章 墻倒與離別

秋天來得猝不及防。沈硯薇的父親從南京回來，帶回了一個消息——要把林未晚許給財政總長的侄子，下個月就訂婚。

“那小子我見過，一表人才，”沈父呷了口茶，語氣不容置疑，“林家那邊已經(jīng)應(yīng)了，這是最好的安排。”

沈硯薇手里的茶杯“哐當(dāng)”一聲摔在地上，茶水濺濕了她的旗袍下擺，深色的污漬像塊化不開的墨?！拔也煌?！”她的聲音發(fā)顫，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未晚她不想嫁！”

“婦人之仁！”沈父把茶杯重重墩在桌上，“你以為這是過家家？林家欠我們的情，她嫁過去，是還債！”

沈硯薇沖出書房，瘋了似的跑到西廂房。林未晚正坐在窗前收拾東西，行李箱敞開著，里面放著幾件素色的旗袍，還有那本《拜倫詩選》。

“你早就知道了？”沈硯薇的聲音抖得厲害，看見她把那枚銀質(zhì)薔薇胸針放進(jìn)首飾盒，“為什么不告訴我？”

林未晚轉(zhuǎn)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案嬖V你又能怎樣？”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刀子一樣扎人，“你能違抗沈先生的意思嗎？你能讓我不嫁嗎？”

沈硯薇被問得啞口無言。她是沈家大小姐，錦衣玉食，卻連自己喜歡的人都留不住。她看著林未晚把那本《拜倫詩選》放進(jìn)箱子，忽然想起里面那句“愛我的，我報以嘆息”，原來嘆息的人，一直是自己。

訂婚宴辦得很熱鬧。林未晚穿著一身石榴紅的旗袍，站在財政總長侄子身邊，笑靨如花，眼角的痣被胭脂蓋得淺淺的。沈硯薇坐在主位上，看著他們交換戒指，銀戒指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發(fā)疼。

席間有人起哄，讓新人喝交杯酒。林未晚的手剛碰到酒杯，就被沈硯薇猛地奪了過去?！八荒芎染?，”沈硯薇的聲音發(fā)緊，仰頭把兩杯酒都灌進(jìn)了肚子，辛辣的液體燒得她喉嚨發(fā)疼，“我替她喝?！?/p>

全場寂靜。林未晚的臉色白得像紙，看著沈硯薇的眼神里，有震驚，有心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那天晚上，沈硯薇醉得不省人事。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西廂房的床上，林未晚坐在床邊，正用熱毛巾給她擦臉。月光落在她臉上，淚痕清晰可見。

“為什么不反抗？”沈硯薇抓住她的手，酒精讓她變得格外勇敢，“我們可以跑，去北平，去任何地方！”

林未晚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滴在沈硯薇的手背上，滾燙得像火?！芭懿坏舻?，硯薇，”她聲音哽咽，“我父親被他們扣著，我走了，他會沒命的?！彼昧昝撋虺庌钡氖郑酒鹕硗T口走，“忘了我吧，沈小姐?！?/p>

“林未晚！”沈硯薇喊住她，聲音帶著哭腔，“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你！”

林未晚的腳步頓住了，卻沒有回頭。過了很久，她才輕輕說：“我知道?！比缓罄_門，走進(jìn)了沉沉的夜色里。

那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沈硯薇的世界，卻沒能留住要走的人。她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聽見西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像有什么東西，永遠(yuǎn)地鎖在了里面。

訂婚宴后，林未晚就搬離了沈家花園。沈硯薇去她住過的房間看過，墻上的薔薇還在開，只是沒了賞花的人。書桌上留著一本《拜倫詩選》，扉頁上寫著句新的話：“若我會見到你，事隔經(jīng)年。我如何和你招呼，以眼淚，以沉默。”

沈硯薇把書鎖進(jìn)了梳妝臺的抽屜，連同那份不敢說出口的喜歡，一起藏了起來。

第四章 枯榮與隱瞞

一晃就是十年。沈硯薇終究還是嫁給了父親選定的人，一個在外交部工作的年輕官員，溫文爾雅，卻永遠(yuǎn)走不進(jìn)她的心里。

她的生活像上了發(fā)條的鐘，按部就班地走著。每天晨起梳妝，陪丈夫參加各種應(yīng)酬，給遠(yuǎn)方的父親寫信報平安。只是沒人知道，她的梳妝臺上，永遠(yuǎn)擺著一小瓶薔薇精油，那是林未晚當(dāng)年親手榨的；沒人知道，她在深夜會偷偷拿出那本《拜倫詩選》，對著扉頁上的字跡發(fā)呆；沒人知道，她每次路過財政總長的府邸，都會放慢腳步，想從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里，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偶爾會從別人口中聽到林未晚的消息。說她生了個兒子，說她丈夫官運(yùn)亨通，說她成了社交場上最受歡迎的夫人，穿著最時髦的洋裝，戴著最名貴的珠寶，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穿月白色學(xué)生裙的姑娘了。

沈硯薇聽著這些消息，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她為林未晚“得償所愿”而高興，又為那個消失在時光里的、會在月光下讀詩的姑娘而難過。

直到民國三十三年的冬天，她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信。信紙是上好的宣紙，字跡卻有些顫抖，像是寫得很吃力。

“硯薇親啟：見字如面。近來身體愈差，恐時日無多。常想起沈家花園的薔薇，想你剪花枝的樣子，想你愛吃的桂花糖藕。當(dāng)年之事，非我所愿，卻別無選擇。你說的話，我記了十年，從未忘。若有來生，愿做你園中的一株薔薇，不用開花，不用結(jié)果，只為攀著你的墻，看你一輩子?！?/p>

沒有署名，卻比任何簽名都讓沈硯薇心驚。她拿著信紙的手抖得厲害，忽然想起前幾天聽人說，財政總長的侄子娶了新姨太，林未晚被冷落在別院，病得很重。

她瘋了似的讓司機(jī)備車，往城外的別院趕。雪下得很大，路滑得厲害，車窗外的景物飛逝，像她抓不住的時光。

別院的門開著，守門的傭人說，林夫人今天早上已經(jīng)去了?！白叩臅r候很平靜，”老傭人嘆了口氣，“手里還攥著朵干枯的薔薇花?！?/p>

沈硯薇走進(jìn)臥房時，看見林未晚躺在冰冷的床上，穿著件月白色的旗袍，是她們初見時的樣子。臉色蒼白，卻很安詳，眼角的痣依舊清晰。床頭柜上放著一本《拜倫詩選》，翻開在某一頁，上面用紅筆圈著一句：“世上唯有兩種東西能讓我們的心靈感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二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則?！?/p>

沈硯薇的眼淚掉在書頁上，暈開了墨跡。她終于明白，那句“我知道”里藏著多少無奈，那個轉(zhuǎn)身里藏著多少不舍。原來她們都一樣，把喜歡藏在心底，用一生的沉默，守護(hù)著那堵爬滿薔薇的墻。

第五章 終章：墻影與余生

林未晚的葬禮，沈硯薇沒有去。她把自己關(guān)在沈家花園的西廂房里，看著墻上依舊盛開的薔薇，像看著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丈夫以為她是悲傷過度，勸她想開些。“人死不能復(fù)生，”他遞給她一杯參茶，語氣里帶著同情，“何況她……終究是別人的妻子?！?/p>

沈硯薇沒說話，只是把那封信和《拜倫詩選》鎖進(jìn)了梳妝盒的最底層。有些秘密，只能埋在時光里，像薔薇的根，在無人知曉的泥土里，盤根錯節(jié)地生長。

新中國成立后，沈家花園被收歸國有，改成了公園。沈硯薇搬去了城南的小胡同，住一間帶院子的平房。她在院子里種了很多薔薇，搭了花架，讓它們順著墻壁攀爬，像當(dāng)年的西廂房一樣。

丈夫在運(yùn)動中受了牽連，死在了牛棚里。沈硯薇沒有哭，只是每天照舊給薔薇澆水、施肥，看著它們在春天開出絢爛的花。

鄰居們都說沈老太太多怪，一輩子沒生養(yǎng)，也不跟人來往，就守著一院子的薔薇過活。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薔薇里，藏著一個穿月白色學(xué)生裙的姑娘，藏著一句遲到了一輩子的“我也是”，藏著兩段被時光掩埋的、不敢見光的暗戀。

七十五歲那年，沈硯薇的身體越來越差。她躺在藤椅上，看著滿院的薔薇花，忽然看見一個穿月白色學(xué)生裙的姑娘，站在花架下對她笑，手里拿著本《拜倫詩選》。

“未晚?！彼p聲說，伸出手想去摸對方的臉，卻只碰到一片虛空。

姑娘的身影漸漸淡去，像被風(fēng)吹散的煙。沈硯薇笑了笑，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民國二十三年的春天，她蹲在墻下修剪薔薇，聽見身后傳來清脆的聲音：“沈小姐好?！?/p>

那天傍晚，鄰居發(fā)現(xiàn)沈老太太安詳?shù)刈吡?，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手里攥著半朵干枯的薔薇花。在她枕頭下，壓著一本磨得發(fā)亮的《拜倫詩選》，扉頁上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卻依稀能辨認(rèn)出那句：“愛我的，我報以嘆息；恨我的，我付之一笑。”

公園的管理員在整理沈硯薇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上了鎖的梳妝盒。打開后，里面只有一封信，和一張泛黃的照片——兩個年輕的姑娘站在薔薇花墻下，笑得一臉燦爛，背景里的陽光，像永遠(yuǎn)不會落下。

很多年后，有人在整理公園檔案時，看到了這張照片。檔案上寫著：“1934年，沈家花園，沈氏與友?！睕]有人知道她們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這堵爬滿薔薇的墻，見證了兩段沉默的暗戀，和一輩子的意難平。

只有每年春天，當(dāng)薔薇再次爬滿墻壁，風(fēng)吹過花叢，會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像有人在輕聲朗讀著什么，又像有人在低低地嘆息，把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秘密，講給每一個路過的人聽。

而那堵墻，早已爬滿了時光的藤蔓，把兩段未曾說出口的愛戀，緊緊纏繞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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