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從傍晚下到深夜，像誰把天上的云絮撕碎了，一把一把撒向人間?；食亲畋钡臍w燕臺(tái)，原是前朝祭春之地，早已荒廢多年，此刻卻被月色映得銀白，仿佛一座浮在雪浪之上的孤島。

燕遲站在臺(tái)頂，手中握著刀——那刀是他夢里刻成、醒時(shí)仍存的烏木簪化形，細(xì)長如新月，刃薄而寒。風(fēng)卷起他的玄狐大氅，吹得衣袂獵獵，像一面將折未折的旗。他的對(duì)面，云月著一襲月白廣袖，衣襟與袖口皆繡以極淡的鴉青折枝，腰間碎玉鈴被紅絲纏住，不響。她赤足立在雪中，雪沒過腳踝，卻未留下一絲腳印，仿佛她只是一縷不肯落地的月光。

“今夜，是最后一案?！痹圃麻_口，聲音比雪更輕，卻清晰落在燕遲耳中，“我死了，夢便破；我若不死，你永不得醒?！?/p>

她抬手，掌心向上，指尖凝著一粒朱砂，紅得似要滴出血來。那粒朱砂在她指腹輕輕一滾，化作一柄短匕，匕身通透，像冰雕成，匕尖卻對(duì)準(zhǔn)自己的心口。

“動(dòng)手吧，世子?！彼⑿?，左眼角下的朱砂痣因這一笑而更艷，“用你為我刻的刀，刺進(jìn)來?！?/p>

燕遲的指節(jié)因握刀而發(fā)白。刀身映出他的眼——眼底有雪、有月、有她。他向前一步，雪在靴底碎裂，聲音清脆如骨斷?！盀槭裁匆欢ㄊ俏?？”他聲音低啞，像被雪堵住喉嚨，“你可以繼續(xù)織夢，可以繼續(xù)囚我，為何偏要我親手殺你？”

云月垂眸，指尖撫過匕尖，血珠順著刃口滾落，落在雪上，竟開出細(xì)小的紅梅。她沒有回答，只輕輕哼起那首童謠，調(diào)子極慢，像井水深處的回聲：

“井底點(diǎn)燈燈不紅，

新娘無頭雪里逢。

月里相思誰寄與？

一聲鈴響一場空。”

歌聲未絕，她忽地抬手，握住燕遲持刀的手腕，帶著他向前一送。刀尖刺破衣料，刺入肌膚，卻無聲無息，也無血。刀刃所過之處，只飄起漫天飛絮，白得像一場提前到來的春雪。飛絮落在燕遲睫上，化成水，像淚，卻燙得驚人。

他怔住，刀身已沒至柄，卻感覺不到阻力，仿佛刺進(jìn)的是一團(tuán)霧。云月仍笑著，身體卻漸漸透明，像雪被陽光蒸融。她抬手，指尖點(diǎn)在他眼角朱砂痣上，輕輕一抹——那痣竟也隨之淡去，像被水暈開的胭脂。

“你看，”她聲音飄忽，“刀入無血，夢已成空。”

飛絮越來越多，將她身影裹住。燕遲伸手去抓，卻只抓住一縷衣角，衣角在他掌心碎成光屑。雪地上，唯余那柄短匕，匕身已空，像一截被抽走靈魂的玉管。

“云月！”他喊，聲音被雪吸收，連回聲都不肯給。歸燕臺(tái)開始崩塌，雪層下陷，露出深不見底的黑。黑里浮起一盞燈，燈芯卻是紅的，像極小的朱砂痣。燈影里，有聲音輕輕回蕩：

“世子，你輸了?！?/p>

燕遲跪倒在雪中，刀落在身旁，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那刀竟也化作飛絮，與她的身影一同消散。雪落在他發(fā)上、肩上，像一場遲來的葬。

就在他以為夢將醒時(shí)，雪忽地停了。天邊浮出一彎新月，月色落在雪上，將雪地映成一面巨大的鏡。鏡中映出他的倒影，倒影的心口卻空了一塊，像被誰挖走了什么。而那塊空缺里，緩緩浮起一粒朱砂痣，紅得刺目。

月影里，有聲音極輕地響起，像風(fēng)穿過井壁：

“明日未時(shí)，井底童謠，再續(xù)?！?/p>

雪又開始落，一片一片，將歸燕臺(tái)覆成平地。燕遲伸手，接住一片雪，雪在他掌心化成水，卻帶著梅香——那是云月身上的味道。他握緊掌心，水從指縫滴落，像一滴遲到的淚。

夢外，王府的更鼓敲過三更。榻上的人猛地睜眼，掌心仍殘留著雪水的涼意。窗外，月色如舊，卻有一粒朱砂痣，悄悄浮現(xiàn)在他左眼角，像是誰留下的最后一點(diǎn)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