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監(jiān)·蝕月窟——
銅鏡盡裂之后,地室反倒更靜。
碎鏡邊緣尚留殘光,像雪夜將融未融的冰,冷冷映著兩人交握的手。
云月靠在石臺,唇色慘白,指節(jié)卻固執(zhí)地蜷緊,攥著那枚碎玉鈴。鈴已無聲,她卻仍不肯松。
燕遲單膝跪在她身側(cè),玄衣半敞,左掌橫陳在兩人之間——掌心一道新傷,血珠滾落,沿著石臺紋路蜿蜒而下,恰好落在命盤星圖交匯的“生死位”。
血跡一觸星圖,銀粉與朱砂同時亮起暗光,像被喚醒的獸。
云月指尖微顫,聲音輕得仿佛怕驚動什么:“燕遲,住手……月御血契,一人祭命,一人承命,天道不許反悔?!?/p>
“天道?”
燕遲低笑,嗓音沙啞,卻帶著少年般的不馴,“我燕遲從來只信手中刀、心中道。我的命,輪不到你做主,更輪不到天道?!?/p>
他右指一并,在左掌傷口處再度劃開半寸,血涌如注。
石臺星圖被血浸透,原本黯淡的輔星倏地亮起,像被強(qiáng)行拽回夜空的孤燈。
云月想抽手,卻被他反扣得更緊。
“你以命換晉王案昭雪,我已依你;如今我以血償你壽數(shù),你也得依我。”
他抬眼,眸色深不見底,“阿月,我只要你活著?!?/p>
石臺中央,星圖邊緣緩緩浮起一張薄絹——月御歷代相傳的“血契書”。
薄絹無字,唯有一枚彎月形空缺。
燕遲以血指為筆,在空缺處按下掌印。
掌紋清晰,血線順著彎月弧度游走,頃刻勾勒出一行小篆:
——“吾以余生換云月一線生機(jī),生死契闊,不悔不棄?!?/p>
云月伸手去攔,卻只抓到一片冰涼。
血契一成,薄絹?zhàn)匀迹鸸庥乃{(lán),照得她眼底一片水光。
“燕遲!”
她終于失了分寸,聲音發(fā)抖,“你可知月御血契的代價?你替我續(xù)命,便要以你壽數(shù)為燈,以我魂魄為芯,燈滅芯枯,你亦……”
“不悔?!?/p>
他打斷她,指腹抹去她唇角血漬,動作輕得像對待一觸即碎的雪,“若我余生只剩一日,也要與你并肩看盡長安雪;若只剩一瞬,便在一瞬里抱緊你?!?/p>
火光映著他側(cè)臉,眉目鋒利而溫柔,像雪夜將曉的天光。
血契燃盡的剎那,地室四壁銅鏡忽然齊震。
鏡面裂痕中滲出暗紅霧絲,如活物般朝兩人卷來。
云月猛地推開燕遲,以指結(jié)印,強(qiáng)行切斷霧絲。
“是月御舊誓的反噬……”
她咬牙,額心朱砂痣因靈力激蕩而鮮紅欲滴,“血契違天,必遭天譴,我來擋?!?/p>
“輪不到你擋?!?/p>
燕遲將她拉回懷里,反手抽出腰間短匕——正是夢里那柄為她刻過木簪的小刀。
刀鋒一轉(zhuǎn),他竟在自己心口劃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
鮮血濺在云月衣襟,月白衣料瞬間綻開點(diǎn)點(diǎn)紅梅。
“以心口血,鎮(zhèn)反噬?!?/p>
他低聲念訣,聲音沉如暮鼓。
血珠落地,化作一圈赤金符紋,將兩人牢牢護(hù)在中心。
霧絲觸及符紋,發(fā)出凄厲嘶響,頃刻消散。
云月僵在他懷里,指尖沾了他的血,燙得發(fā)顫。
“你瘋了……”
“早瘋了?!?/p>
燕遲低笑,嗓音里帶著痛極的暢快,“從第一夜你在夢里牽我手,我便瘋了?!?/p>
反噬暫歇,地室重歸寂靜。
石臺星圖卻因血契而變——原本交纏的紅線寸寸斷裂,轉(zhuǎn)而凝成一盞小小星燈,浮于兩人頭頂。
燈芯是云月的一縷發(fā),燈油是燕遲的心頭血,燈火幽藍(lán),照出兩張同樣蒼白的臉。
云月伸手,指尖在燈火上方停留,卻不敢觸碰。
“此燈燃一日,我活一日;燈滅,我隨燈滅。”
她聲音輕得像雪落,“燕遲,你以心血為油,可曾想過,若你心血耗盡……”
“那就一起滅?!?/p>
他握住她手,十指相扣,掌心傷口相貼,血與血交融,竟透出一絲暖意,“阿月,我從不懼死,只懼獨(dú)活?!?/p>
子時三刻,地室石門自外開啟。
老監(jiān)正帶著幾名弟子匆匆而入,看見星燈與血紋,俱都跪倒。
“世子……月御大人……血契違天,恐有大劫!”
燕遲將云月打橫抱起,玄衣與月白交疊,血跡斑斑,像一幅殘艷的畫。
他聲音極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
“劫由我來渡,人,我來守。司天監(jiān)若敢阻,便踏平這觀星臺。”
老監(jiān)正顫聲道:“血契需以‘雙生印’為憑,世子可愿與月御大人同烙?”
“求之不得。”
燕遲抱著她,單膝跪在石臺前,以刀尖挑起殘余星輝,在自己鎖骨下方劃出一道彎月。
血月成形,他俯首,以唇覆上云月鎖骨同樣位置,舌尖嘗到鐵銹與雪的味道。
齒關(guān)輕合,血味交融,一枚小小的彎月烙痕同時浮現(xiàn)在兩人肌膚——
雙生印成,生死同命。
望舒閣外,雪又悄悄落起來。
燕遲抱著云月,一步步踏上回廊。
碎玉鈴在他腰間輕響,鈴舌不知何時已被他重新系緊,聲音清脆,像一句未說完的誓言。
云月窩在他懷里,指尖勾著他衣襟,聲音輕得像雪落:“燕遲,我欠你一條命。”
“不欠?!?/p>
他低頭,唇貼在她耳廓,聲音低啞,“我這條命,早就是你的?!?/p>
雪落無聲,卻在兩人交握的指縫間開出細(xì)小的花。
燈火將滅未滅,星燈懸于頭頂,幽藍(lán)的光籠著他們,像籠住整個即將破曉的夜。
遠(yuǎn)處晨鐘初起,一聲又一聲,敲碎長夜。
燕遲抱緊她,踏入風(fēng)雪,聲音散在雪里,卻字字清晰:
“阿月,別怕。
天若要滅你,我便逆天;
命若要奪你,我便換命。
此生此世,你休想先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