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未至,詔書先寒。
御筆朱批的折子遞到睿王府時,燕遲正用絹布擦拭那柄已折的斷雪劍。
折子上只一句:
——“司天監(jiān)女史云月,系前朝余孽,擅魘術(shù),即刻收押天牢,著睿王世子監(jiān)刑?!?/p>
朱字如新傷,血尚未干。
來傳旨的內(nèi)侍不敢抬眼,只覺世子指節(jié)“咯”地一聲,像冰下裂隙。
“監(jiān)刑?”燕遲低低重復,嗓音里聽不出喜怒。
內(nèi)侍顫聲答:“……是。圣上口諭,世子親審,以證清白。”
清白二字,如刀剜心。
燕遲忽地笑了,笑意未到眼底,反把內(nèi)侍嚇得跪倒。
“回去告訴陛下,”他收劍入匣,聲音極輕,“燕遲……遵旨?!?/p>
天牢在皇城西北隅,舊稱“鳳臺獄”,本為前朝禁苑。
高墻環(huán)鐵棘,只留一隙天光,白日亦如黃昏。
云月被押進來時,鐐銬加身,卻仍一身月白。
囚衣原該是赭色,不知她用何法,竟將赭衣褪回素白,像把污名一并洗去。
獄卒不敢逼視,只覺那女子左眼下一粒朱砂,紅得近乎妖。
她安靜得過分,步入最深處的“玄字號”牢房,盤膝而坐。
鐵門鎖落,她方抬眼,望向墻頂那線天光,輕聲道:
“今日是十四,月將滿,可惜……看不見顏色了?!?/p>
她失感之癥已深,眼中的世界早褪成灰白,卻仍記得月色該有的銀。
夜半,獄門第二次開啟。
燕遲只身而來,未攜扈從,只提一盞青釉風燈。
燈火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投在斑駁石壁上,像一柄搖搖欲墜的劍。
云月聽見腳步聲,偏了偏頭。
鎖鏈輕響,她先開口,聲音仍是溫軟:“世子不該來。”
燕遲隔著鐵柵蹲下,燈放在兩人之間。
燈光映出她蒼白面色,也映出他眼底血絲。
“我若不來,你打算如何?”他問。
云月垂眸,指尖在地面寫下一字——
“死”。
指尖收勢時,石面已沁出血痕,竟是她用指甲劃破掌心。
燕遲瞳孔驟縮,伸手去抓她手腕。
指尖方觸到鐐銬,一陣細碎的鈴聲忽起——
?!?/p>
那串碎玉鈴竟被她藏在袖內(nèi),此刻鈴身布滿裂紋,卻猶在掙扎作響。
“別碰?!痹圃碌谝淮螀柭?,卻又在下一瞬放軟,“鈴碎,我便魂散,你亦脫不了干系?!?/p>
燕遲僵在原地,指節(jié)因克制而泛青。
半晌,他自懷中取出一物,輕輕推過鐵柵——
是那支斷木簪,簪頭朱砂猶在。
“我來,只為問你一句,”他聲音極啞,“當年你救我母妃,可曾存半分利用?”
云月望著木簪,眼底浮起一層恍惚。
“有?!彼鸬锰谷?,“亦有心悅,兩念并生,我分不開?!?/p>
燕遲閉眼,像被利刃穿胸。
再睜眼時,眸中只余決絕:“好,今夜之后,兩清?!?/p>
子時三刻,天牢外忽起狼煙。
值宿禁軍只見西墻火光沖天,急急分兵去救。
暗處,十余條黑影掠上屋脊,皆玄衣蒙面,唯為首者未遮面——
燕遲。
斷雪劍雖折,仍被他縛于背后,劍鞘以黑綾纏緊,不露鋒芒。
他抬手,三聲鷓鴣哨響,黑影分作兩隊:
一隊撲向牢門,一隊直取獄卒輪值房。
鐵鎖被撬的剎那,火星四濺,卻無人留意,暗廊盡頭,一盞青燈幽幽亮起。
燈后,是司天監(jiān)監(jiān)正——亦是云月之師,青衣鶴氅,眉目如霜。
“世子,”老人嘆息,“你果然來了。”
燕遲不答,折劍出鞘,劍光如殘月。
監(jiān)正抬手,掌中符紙無火自燃,化作一道赤練,直鎖燕遲咽喉。
兩人交手不過十招,暗廊狹窄,劍光符火交織,映得石壁如晝。
第十招,監(jiān)正以指為筆,凌空畫“囚”字。
字成,鐵柵自地升起,將燕遲困在方寸之間。
“你以為,她當真不知你會來?”老人聲音悲憫,“她求我布陣,只為保你一命。”
燕遲胸口劇烈起伏,唇角滲血。
“放她走,”他一字一頓,“我隨你們處置?!?/p>
監(jiān)正緩緩搖頭:“月御之罪,非死不能平。你若再動,我便讓她立斃當場?!?/p>
說話間,暗廊盡頭,云月被兩名獄卒押出。
她頸上多了一道細如發(fā)絲的銀環(huán)——鎖魂圈,一牽即亡。
她望向燕遲,輕輕張口,無聲說了四字:
“別 來 送 死。”
劫獄失敗,當夜即定案。
圣旨再下:云月明日午時,斬于西市。
罪名仍是那四字:前朝余孽。
睿王世子燕遲,貶為庶人,幽禁府中。
消息傳出,朝野嘩然。
百姓只記得,那女史曾以星象示警,免了京畿水患;
百官只記得,那月御曾以夢術(shù)破案,救了無數(shù)冤魂。
可帝王只記得——
“月御不死,帝星不穩(wěn)。”
行刑前夜,天牢最深處,忽飄雪。
雪片穿過墻隙,落在云月掌心,久久不化。
她抬眼,看見鐵窗外,一輪滿月如銀盆,卻被烏云啃去一角。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見月亮——
或者說,看見月亮的殘影。
腳步聲輕響,一人踏雪而來。
不是燕遲,是監(jiān)正。
老人負手而立,目光復雜:“他求我,讓你走得痛快些?!?/p>
云月笑了笑:“師父當年選我,可曾想過今日?”
監(jiān)正沉默片刻,道:“月御一脈,本就是為覆滅而生。你偏要走另一條路?!?/p>
云月垂眸,指尖撫過鎖魂圈:“我走了,他會恨您一世。”
“無妨,”老人轉(zhuǎn)身,“他若恨我,便不會恨自己?!?/p>
次日,西市。
雪未停,刑臺積雪三寸。
云月跪于臺上,素衣染霜,仍不減顏色。
監(jiān)斬官宣讀罪狀,聲音被風雪吹得七零八落。
刀起時,忽有鈴聲破雪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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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驚愕,四顧無人。
唯有云月低頭,唇角彎起。
那是鈴碎前的最后一響,亦是燕遲心口朱砂痣的回應。
刀光落下,血濺白雪。
雪無聲,鈴亦無息。
當夜,睿王府廢苑。
燕遲披發(fā)跣足,立于雪地。
掌心朱砂痣忽作劇痛,他抬手,看見那粒小小紅痣竟?jié)B出鮮血。
血滴在雪上,暈開一朵極小的梅花。
風過,梅花消散。
他卻聽見極輕的鈴聲——
叮。
像誰在遙遠處,以指尖輕叩,一扇永不開啟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