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線

越野車碾過最后一道碎石坡時，子木攥著車門把手的指節(jié)泛了白。沙瑞金騰出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防曬服滲進來，像暖爐似的熨帖?！皠e怕，這路我熟?！彼^看她，墨鏡滑到鼻尖，露出眼底的笑意，“當年在這兒搞地質勘探，比這險的路都跑過。”

車窗外的景色已經(jīng)換了模樣。丹霞地貌的赤紅漸變成蒼灰的巖石，稀疏的駱駝刺讓位給貼地生長的高山草甸，遠處的雪峰像浸在水里的鹽塊，泛著冷冽的光。子木摘下墨鏡，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從張掖出發(f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海拔四千米的山路上顛簸了六個小時，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像有小錘子在敲。

“頭疼？”沙瑞金從副駕儲物格里翻出氧氣瓶，擰開閥門遞過來，“吸兩口，別硬撐?！?/p>

薄荷味的氧氣鉆進鼻腔時，子木看見他喉結動了動?！澳悴晃?？”她把氧氣瓶往他那邊推了推。他前幾天復查時，醫(yī)生特意囑咐過，剛拆完線的傷口在高海拔可能會隱隱作痛。

“我沒事?！彼兆∷氖滞笸貛?，指腹蹭過她腕骨上的淺痕——那道被手銬磨出的淤青已經(jīng)淡成了青黃色，“當年在昆侖山，比這高兩千米的地方，我照樣背著儀器跑?！?/p>

子木沒再接話，只是悄悄把氧氣瓶往他嘴邊湊了湊。他笑著吸了兩口，余光瞥見她頸間的銀鏈——那朵拼好的梅花吊墜正隨著車身晃動，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皬垎⒚饕悄芸匆姡撜f我們把他的傳家寶戴成定情信物了?！彼蝗婚_口，聲音被風灌得有些發(fā)飄。

車剛過埡口，子木就看見路邊停著輛綠色的越野車，車身上噴著“森林公安”的字樣。一個穿著藏青色制服的年輕人正朝他們揮手，帽檐下的臉紅得像高原的太陽?！笆切●R，老紀的侄子?！鄙橙鸾鸾迪萝嚧埃匠鲱^喊，“等久了吧？”

“沙書記！子木姐！”小馬跑過來拉開車門，手里還攥著兩頂寬檐帽，“我叔昨天打了三個電話，讓我一定把你們安全送到觀測站。”他把帽子遞過來，指腹在帽檐內側蹭了蹭，“這是我阿媽做的，防曬?！?/p>

子木接過帽子時，指尖觸到內側的絨毛——是用牦牛毛織的，暖乎乎的?！疤嫖覀冎x謝阿姨。”她把帽子往沙瑞金頭上扣，正好遮住他鬢角的白發(fā)，“老紀也真是，還特意麻煩你們?！?/p>

“不麻煩！”小馬撓了撓頭，臉頰更紅了，“我叔說，你們是為了我們漢東，差點把命丟了的人?！彼蝗粔旱吐曇?，往沙瑞金那邊湊了湊，“我聽我叔說，那個大老虎，就是你們揪出來的？”

沙瑞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我們，是黨紀國法?！彼噶酥高h處的雪峰，“你看那雪線以上的山，再陡再險，也總得有人去爬。我們不過是碰巧，爬到了該爬的地方?！?/p>

小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身打開后備廂，拎出兩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斑@里面是我阿媽做的饃，還有酥油茶，抗餓?！彼寻M后座，又從口袋里掏出張手繪的地圖，“觀測站在前面那道溝里，順著這條小溪走，半個鐘頭就到。車開不進去，只能麻煩你們步行了?！?/p>

子木盯著地圖上歪歪扭扭的標記，突然聽見沙瑞金悶哼了一聲。他正彎腰去拿登山杖，右手按著左胸，指縫間透出點發(fā)白的顏色。“怎么了？”她慌忙扶住他的胳膊，指尖觸到他汗?jié)竦暮蟊场?/p>

“沒事。”他直起身，臉上又掛上笑，可眼底的疼意藏不住，“老毛病，一到高海拔就有點喘?！?/p>

小馬在旁邊急得直搓手：“要不我背您？我從小在這山上長大，力氣大得很！”

“不用?！鄙橙鸾鹜崎_子木的手，自己拄著登山杖往前走了兩步，雖然腳步有些虛浮，脊背卻挺得筆直，“我還沒老到需要人背的地步?！?/p>

子木知道他的脾氣，沒再堅持，只是默默把他的帆布包拽到自己肩上。包帶勒進肩膀時，她看見沙瑞金回頭看她，眼神里帶著點無奈，又有點軟?！皠e逞強?！彼怕_步等她，“里面裝的是相機和望遠鏡，沉得很?！?/p>

“總比你硬扛著傷口強?！彼纤牟阶?，故意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腰，“要是疼得走不動，可得說一聲，我可不想在這荒山野嶺背個大男人?！?/p>

他低低地笑起來，笑聲震得胸口發(fā)疼，卻把那點鈍痛壓下去了些?！胺判?，”他湊近她耳邊，聲音帶著點癢，“真走不動了，就賴在你背上不下來?！?/p>

小溪的水是從雪山上化下來的，清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陽光穿過稀疏的云杉，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子木踩著石頭過河時，涼鞋突然打滑，沙瑞金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邊?！靶⌒狞c。”他的手還搭在她腰上，指尖透過薄薄的衣料，能摸到她溫熱的皮膚，“這水看著淺，底下全是青苔?！?/p>

她站穩(wěn)后，發(fā)現(xiàn)兩人離得太近了——他的呼吸噴在她額頭上，帶著酥油茶的奶香味。山風突然吹過來，掀起她的裙擺，也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fā)。子木往后退了半步，正想開口說點什么，卻看見他彎腰撿起塊扁平的石頭，手腕一甩，石頭貼著水面跳了三下，濺起一串銀亮的水花。

“厲害啊?！彼裘迹爱斈暝谄钸B山，怎么沒見你露這手？”

“那時候忙著背你，哪有空玩這個?！彼麤_她伸出手，掌心向上，“過來，我拉著你走?！?/p>

她把自己的手放進他掌心時，指尖被他輕輕捏了一下。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從五年前在祁連山迷路時就有了，他捏三下是“別怕”，她捏兩下是“跟上”。此刻他的指腹在她掌心畫著圈，像在寫什么沒說出口的話。

觀測站比想象中簡陋，就是兩間石頭砌的小屋，屋頂蓋著銹跡斑斑的鐵皮，門口掛著塊木牌，上面寫著“祁連山生態(tài)監(jiān)測點”。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人正坐在門檻上擦望遠鏡，看見他們，慢悠悠地站起來：“是小沙吧？老紀前兒個就打電話說你們要來。”

“陳老師，好久不見?！鄙橙鸾鹚砷_子木的手，走上前和老人握手，“您這身子骨還是這么硬朗?！?/p>

“硬朗啥喲，”老人擺擺手，眼睛卻亮得很，“比不過你們年輕人了。這位就是子木同志吧？老紀在電話里把你夸上天了，說你比雪山上的巖羊還機靈?！?/p>

子木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正想說話，卻看見沙瑞金扶著門框，眉頭皺得很緊。她趕緊走過去，發(fā)現(xiàn)他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笆遣皇遣皇娣?？”她的聲音有點發(fā)緊。

“沒事，喘口氣就好?！彼胪崎_她，卻被她按住肩膀。她的掌心貼在他后頸，能感覺到他皮膚下突突的動脈，像要跳出來似的。

“快進屋坐?！标惱蠋熆闯霾粚牛s緊拉開門，“屋里有制氧機，是去年林業(yè)局剛配的。”

沙瑞金吸了半小時氧氣，臉色才緩過來。子木坐在他身邊，替他擦了擦額角的汗，發(fā)現(xiàn)他襯衫的左胸位置已經(jīng)濕了一小塊。“逞什么強。”她的聲音有點悶，指尖觸到那片汗?jié)竦牟剂希蝗幌肫鹚淼览锼袠寱r，也是這樣濕淋淋的，只是那時的液體是血。

“別擔心?！彼プ∷氖?，放在自己膝蓋上，“醫(yī)生說過，恢復期這樣很正常?！彼^看向窗外，云杉的影子正投在墻上，像幅流動的畫，“你看那棵云杉，離雪線就差半米，不也活得好好的？”

子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棵云杉的樹干歪歪扭扭，有一側的樹皮已經(jīng)被風雪刮得剝落，可枝頭卻冒出了新綠。“它扎根深?！标惱蠋煻酥鴥杀瓱岵枳哌M來，把杯子放在他們面前，“雪線附近的樹，根都得往石頭縫里鉆，不然站不住。”

茶是用野山棗泡的，帶著點澀澀的甜。子木喝了兩口，聽見陳老師說起張啟明——原來張啟明的父親當年就在這個觀測站工作，和陳老師是老同事?！袄蠌埵莻€倔脾氣，”老人摩挲著茶杯沿，眼神飄向遠處的雪峰，“當年發(fā)現(xiàn)有人在保護區(qū)偷獵，他一個人追了三天三夜，最后把人堵在冰洞里，自己凍得差點沒回來。”

沙瑞金的指尖在茶杯上輕輕敲著，突然開口：“張叔留給啟明的那對梅花吊墜，我們帶來了?！?/p>

子木解開頸間的銀鏈，把那朵拼好的梅花放在桌上。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上面，“廉”字的刻痕里積著點灰塵，卻依然清晰。陳老師拿起吊墜，用袖口擦了擦，眼眶突然紅了：“老張當年總說，這梅花得湊成一對才好看，就像守規(guī)矩，少了哪條都不行?！彼训鯄嫹呕刈幽臼掷铮牧伺乃氖直?，“你們能守住，他在天上也能瞑目了?！?/p>

傍晚的風帶著雪的味道。沙瑞金站在觀測站門口，看著子木蹲在小溪邊洗手帕。她的裙擺沾了點泥，發(fā)梢被風吹得亂翹，卻像株剛澆過水的向日葵，渾身都透著勁。他走過去，從背后輕輕環(huán)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上。

“冷不冷？”他的聲音在她頸窩里打著轉，帶著點暖意。

“你才該問自己?！彼词置嗣亩洌槐孟駢K玉，“進去吧，外面風大?！?/p>

“再待會兒。”他不肯撒手，手指在她腰側輕輕畫著圈，“你看那片云，像不像當年在祁連山看見的那只鷹？”

子木抬頭望去，天邊的火燒云確實像只展翅的鷹，翅膀邊緣鑲著金邊，正慢慢往雪峰后面沉?！跋瘛！彼χf，“你當時還說，那是山神派來給我們帶路的。”

“本來就是?！彼皖^吻了吻她的耳垂，“不然我們怎么能在冰洞里找到那個溫泉？”

說起溫泉，子木突然想起什么，從帆布包里翻出個小瓶子——是老紀給的祁連山野蜂蜜。她擰開蓋子，舀出一勺遞到他嘴邊：“嘗嘗，老紀說這個能補氣血?！?/p>

蜂蜜的甜混著花香漫開時，沙瑞金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剩下的蜂蜜都抹在她唇上，然后低頭吻了下去。子木的手抵在他胸口，能感覺到他平穩(wěn)有力的心跳，還有那道疤痕在皮膚下微微的凸起。山風卷著云杉的味道撲過來，把兩人的呼吸都攪在了一起。

“誰教你的耍流氓?！彼崎_他時，嘴唇已經(jīng)被蜂蜜弄得黏糊糊的。

“你教的?！彼蛄颂虼浇堑姆涿?，眼底的笑意像融化的雪水，“在醫(yī)院里，是誰先咬我的？”

子木的臉突然熱起來，正想反駁，卻看見遠處的雪線在暮色里泛著淡淡的藍，像條發(fā)光的絲帶?！懊魈炷芘赖侥抢飭?？”她指著最高的那道山脊。

“只要你想去?！彼兆∷氖郑约赫菩陌戳税?，“不過得答應我，要是累了就說，不許硬撐。”

“知道了，沙管家?！彼χ罅四笏恼菩?，“那我們明天早點起，去看日出?！?/p>

夜里的觀測站很靜，只有窗外的風聲和沙瑞金平穩(wěn)的呼吸聲。子木躺在臨時搭的木板床上，聽著他翻身時布料摩擦的聲音，突然想起他在醫(yī)院里說的話——要在山頂?shù)默斈岫焉峡躺纤麄兊拿帧Ｋ嗣i間的梅花吊墜，銀鏈涼絲絲的，卻讓人心安。

月光透過鐵皮屋頂?shù)目p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帶。子木悄悄起身，走到沙瑞金床邊。他睡得很沉，眉頭卻微微皺著，像是在做什么費力的夢。她蹲下身，輕輕撫平他眉間的褶皺，指尖觸到他鬢角新冒出來的白發(fā)，心里突然軟得像化掉的蜂蜜。

“沙瑞金，”她低聲說，聲音輕得怕吵醒他，“等我們下山，就去領證吧?！?/p>

他似乎在夢里動了動，嘴角往上翹了翹。子木笑了笑，替他掖了掖被角，轉身回到自己的床。窗外的雪峰在月光下泛著銀輝，像沉睡的巨人。她知道，明天爬雪線的路一定不好走，就像他們走過的這些年，總有些坎要邁，有些痛要扛。

但只要身邊有他，只要那朵梅花還貼著心口，再陡的坡，她也敢跟著他往上爬。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沙瑞金先醒了。他看著子木蜷縮在被子里的樣子，像只貪睡的貓，嘴角還帶著點笑意。他輕輕起身，走到門口，看見陳老師正站在山坡上，舉著望遠鏡看遠處的云。

“醒了？”老人回頭沖他笑，“今天是個好天氣，適合爬雪線。”

沙瑞金點點頭，目光落在子木的睡顏上，心里突然被什么東西填滿了。那些隧道里的硝煙，病房里的消毒水，大會堂的緊張，都像被這山風吹散了，只剩下眼前的晨光，和身邊熟睡的人。

他想起子木說過的話，最堅固的堡壘，往往從內部裂開，但只要還有人堅守，就總有重建的那天?；蛟S他們守的，從來不是什么堡壘，而是心里的那道雪線——無論風雪多大，都不能讓它后退半分。

子木醒來時，看見沙瑞金正蹲在溪邊幫她刷涼鞋，晨光落在他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她走過去，從背后抱住他，臉頰貼在他汗?jié)竦囊r衫上。

“醒了？”他轉過身，把刷干凈的涼鞋遞過來，“陳老師說，再往上走，就得穿登山靴了?！?/p>

“嗯?！彼c點頭，看著他手背上被凍出的紅痕，突然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沙瑞金，我們快點爬，我想在瑪尼堆上刻名字了?！?/p>

他的眼睛亮得像雪山上的光，用力點了點頭。

山風穿過云杉林，帶著新葉的清香，像在為他們加油。遠處的雪線在晨光里閃著光，等著他們一步一步，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