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十年仲夏，定國大將軍顧淮打了勝仗，班師回朝。

丹陛之上，皇帝嘴角噙著笑意，看著他一手帶大的孩子，滿眼都是驕傲。

諸列臣工見證之下，皇帝累計許他車攆入宮、先斬后奏、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等諸多特權(quán)，開歷史權(quán)臣先河。

大臣們不樂意，那便受著。

如何呢，又能怎？

接風(fēng)宴后皇帝獨留了顧淮。

兩人談了許久政事，而后皇帝又傳喚了膳食。

燭火輕搖，映著滿桌精致御膳。

皇帝換了常服，袖口微卷，親自夾了一筷鰣魚腹肉，放入顧淮碗中。

“記得你小時候，第一次吃這魚，被刺卡得直哭?！?/p>

顧淮正低頭扒飯，聞言一噎，“……君父怎么專挑糗事說?！?/p>

皇帝輕笑，目光掠過他發(fā)頂：“那時你才這么高，被魚刺卡了也不肯吐，硬憋著淚，最后是朕用筷子給你夾出來的?！?/p>

顧淮悶頭喝了口湯，喉結(jié)滾動：“我那會兒傻?！?/p>

“是倔?！被实蹞u頭，又盛了碗杏仁酪推過去，“就像那次練箭，手心磨出血也不肯停，非要把朕賜的彤弓拉滿百次。”

顧淮忽然抬頭：“君父還記得我第一次殺人嗎？”

燭花“噼啪”一爆。

皇帝執(zhí)箸的手頓了頓：“北漠刺客潛入行宮，你替朕擋了一刀，反手擰斷他的脖子?！?/p>

他抬眼，眸色深不見底，“那年你才十三歲，武將士兵竟比不上你英勇?！?/p>

顧淮扯了扯嘴角：“我當(dāng)時嚇吐了?！?/p>

“可沒耽誤你當(dāng)晚啃完兩只燒鵝?！?/p>

兩人相視一笑。

“以后注意些，身邊多留幾個人，朕要是不派玄甲衛(wèi)接應(yīng)，指不定哪日要給你收尸?！?/p>

“知道了。話說回來，那些個三腳貓功夫的人怎能傷得了我？”

“行了，吃完趕緊出宮去吧?！?/p>

“噢。”

用完膳，顧淮剛踏出宮門，迎面便撞上了一行人。

當(dāng)先一人，正是當(dāng)朝丞相季霖，三皇子成王蕭承景的舅舅。

紫袍玉帶，身形清癯，面容看似儒雅，實則內(nèi)里全是算計。

身后跟著幾名低眉順眼的隨從，正欲入宮。

顧淮心想，『“這個時候，陛下召丞相入宮做什么?！薄?/p>

按照大桉律，無論文武，品級低的官員路遇上峰，需躬身避讓行禮。

現(xiàn)下顧淮擔(dān)任的官職，無論哪一個實職或虛銜，品階皆在正一品的丞相之下。

然而，顧淮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

這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他向來站在太子一方，看不慣三皇子一黨明槍暗箭。

陛下需要平衡朝中勢力，輕易不得插手。

可顧淮哪是吃虧的性子，帶著沙場磨礪出的悍然節(jié)奏，一步，一步，與季丞相擦肩而過，將那套繁文縟節(jié)徹底踩在腳下。

顧淮轉(zhuǎn)而跨上親兵牽來的烏騅馬，瞥了季丞相一眼，策馬而去。

及此，丞相臉上的笑意卻紋絲未動。

但他身后一個隨從，臉上卻瞬間漲紅，按捺不住地低呼出聲。

“這……這顧大將軍也太無禮了吧！怎么說老爺也是……”后面的話被他自己硬生生咽了回去，顯然也知道宮門前失言。

“行了?！?/p>

丞相微微抬手，止住了隨從。

“陛下都不曾受過他的禮，更遑論他人，”他頓了頓，嘴角那抹溫和的笑意又深了一分，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嘲諷的意味。

“無禮慣了，陛下也未曾說過半分，就連那彈劾他的奏折幾年了都未曾有過音訊。

何況身為臣子，又豈敢在陛下前頭……受他的禮？怕不是失了智，嫌命長?！?/p>

季丞相站在原地，臉上溫和的笑意終于緩緩斂去，只余下一片平靜。

他攏了攏寬大的紫袍袖口，指腹捻動著一枚溫潤的玉扳指，目光從顧淮消失的方向收回，眼神幽深難測。

暮色徹底籠罩下來，宮門口懸掛的巨大宮燈次第點亮。

昏黃的光暈將丞相的影子拉得極長，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宮墻上，無聲訴說著天家威儀與人臣界限。

仿佛之中只聽到了丞相手中玉扳指輕輕轉(zhuǎn)動的、幾不可聞的“咯咯”聲。

『“都道這無情最是帝王家，顧淮，本官倒是要看看你的盛寵能到幾何……從天之驕子到跌落神壇，我們拭目以待?！薄?/p>

……

——“陛下，顧將軍碰到了季丞相?！?/p>

——“沒有惹出什么亂子吧?！?/p>

——“呃……”

——“這梁子從他爹起就結(jié)下了。罷了，算算時辰，他也該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