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膛里一塊木炭“啪”地爆開一聲輕響,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驚心。
饒玉終于動了。他的動作很慢,極其平穩(wěn),沒有絲毫的慌亂,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從容。他將手中那杯早已涼透的茶輕輕放在旁邊布滿面粉和糖霜的案臺上,杯底與木頭接觸,發(fā)出一聲輕微卻清晰的“嗒”聲。他抬手,開始解系在腰間那條沾滿面粉和油漬的深藍色圍裙。他的手指修長穩(wěn)定,每一個解扣的動作都精準到位,像是在完成一項莊重的儀式。圍裙解下,被他仔細地疊好,放在案臺干凈的一角。整個過程,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阿米的臉,那眼神像冰封的湖面,底下卻涌動著難以揣測的暗流。
阿米只覺得喉嚨發(fā)干,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到了冰冷的墻壁,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回神,但恐懼卻像藤蔓一樣纏繞得更緊。他想開口,想問,想發(fā)出一點聲音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但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徒勞地翕動嘴唇,發(fā)不出任何音節(jié)。手里那半個老婆餅變得無比沉重,像一個燙手的山芋,讓他拿也不是,丟也不是。
饒玉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半舊但漿洗得還算干凈的靛藍色棉布短褂,撫平了并不存在的褶皺。然后,他邁開腳步,朝著通往前店的那扇掛著的藍布簾子走去。他的腳步很輕,落地無聲,像一只行走在薄冰上的貓。他掀開簾子的一角,身影一閃,便消失在后廚,厚重的藍布簾子在他身后無聲地垂下,隔絕了阿米的視線,也隔絕了那個暫時還未知的危險世界。
后廚只剩下阿米一個人。
死寂。比剛才更可怕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異常清晰,也異常刺耳。爐膛深處,柴火燃燒發(fā)出微弱的噼啪聲,此刻聽來竟有幾分驚心動魄的意味。前店方向,傳來了模糊的說話聲,隔著布簾和距離,聽不真切具體內(nèi)容,只能捕捉到饒玉的嗓音——那是阿米從未聽過的、一種極其平淡、帶著恰到好處的市井商販的恭順與謹慎的語調(diào)。
“……長官辛苦……這么晚……小店正要打烊……有何貴干?”
接著是另一個聲音,冷硬、短促,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說了幾句什么。阿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可能失控。他死死盯著那隔絕視線的藍布簾,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后廚通往后巷的那扇不起眼的、平時只用來倒垃圾的小門,突然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那聲音在阿米緊繃的神經(jīng)上猛地一劃!
阿米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彈起,差點失聲驚叫,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驚恐地轉(zhuǎn)向聲音的來源。
門被從外面推開了一條縫。一個身影幾乎是跌撞著擠了進來,反手迅速將門關上。來人穿著灰色的短打,身形瘦小,臉上沾滿了灰塵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顯得面色異?;覕?,嘴唇毫無血色。他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里充滿了驚惶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急迫。
阿米認出來了,是經(jīng)常來給閱川點心局送糧油米面的老趙!一個沉默寡言、老實巴交的苦力。但此刻的老趙,完全不是平時那副麻木疲憊的模樣。
老趙的目光飛快地在狹小的后廚掃了一圈,沒看到饒玉,只看到阿米這個驚慌失措的外國人。他顯然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和猶豫,但隨即又被那巨大的恐懼和緊迫感淹沒。他顧不上阿米,踉蹌著朝通往前店的藍布簾沖去,喉嚨里擠出嘶啞、破碎、帶著哭腔的喊聲,聲音之大,足以穿透布簾,清晰地傳到前店:
“饒老板!饒老板!救命??!救救我老婆!”
布簾“唰”地一聲被猛地掀開!
饒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身后,緊跟著兩個穿著深色中山裝的男人。為首的一個身材壯實,臉型方正,顴骨很高,眼神像鷹隼般銳利而陰冷,正警惕地掃視著后廚。另一個稍顯年輕,但同樣面色冷硬,一只手看似隨意地插在敞開的外套口袋里,那口袋的布料被里面的東西撐出一個不容錯辨的、沉甸甸的硬物輪廓——槍!
饒玉在看到老趙的瞬間,臉上的“職業(yè)性”恭順和驚訝混合得恰到好處:“老趙?你這是……”他的目光快速地在老趙那張慘白驚恐的臉上掠過,又掃了一眼他身后那兩個“客人”,眉頭恰到好處地蹙起,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對突發(fā)狀況的茫然。
老趙撲通一聲,幾乎是跪倒在饒玉面前,一把抓住了饒玉的褲腳,涕淚橫流,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饒老板!饒老板!求您救命!我老婆……我老婆她……她突然就不行了!抽風!口吐白沫!眼珠子都翻上去了!人都快沒氣兒了!街坊都說……說您……您懂偏方!求求您!救救她!我給您磕頭了!”他說著,竟真的作勢要磕下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那兩個中山裝男人也是一怔。為首那個鷹隼眼的目光在老趙身上凌厲地刮了一遍,又轉(zhuǎn)向饒玉,帶著審視和懷疑。
饒玉臉上立刻堆起為難和急切的表情,他用力想扶起老趙:“哎呀老趙!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尊夫人這……這聽著像是急癥??!我那點鄉(xiāng)下土方子,治個頭疼腦熱還行,這抽風吐白沫的……這……這得趕緊送醫(yī)院??!”他語氣焦灼,顯得手足無措,完全是一個被苦力鄰居突如其來的求救打亂了陣腳的普通店主。
“來不及了!饒老板!真的來不及了!”老趙死死抓住饒玉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聲音凄厲絕望,“去醫(yī)院的黃包車都叫不到!人都快涼了!求您了!就去看一眼!一眼就行!我知道您有辦法!以前巷口老李家的孩子抽風,不就是您……”
鷹隼眼男人眉頭緊鎖,顯然對眼前混亂的場面極其不耐。他上前一步,聲音冰冷地打斷:“怎么回事?你們認識?”他銳利的目光在饒玉和老趙之間來回掃視。
“認識認識!長官!”饒玉連忙點頭哈腰,指著老趙,“他是給小店送糧油的老趙,就住在后面巷子里,老鄰居了!唉,也是個苦命人……”他嘆了口氣,臉上是真切的同情和焦急,“長官您看,他老婆這急病……人命關天啊……”他的目光帶著懇求,望向鷹隼眼,又飛快地瞟了一眼旁邊那個手插在口袋里的特務。
鷹隼眼男人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衡。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后廚的每一個角落——堆放的麻袋、冒著熱氣的蒸籠、案板上的工具、角落里驚慌失措的阿米……最后落回饒玉臉上。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他朝旁邊那個年輕特務偏了偏頭,下巴朝饒玉的方向一點,命令道:“小孫,你跟著他去。看看情況??烊タ旎亍!彼穆曇魶]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顯然不打算放過任何可疑之處,即使是一個看似緊急的“救人”請求,也必須有他的人在場監(jiān)視。
“是!”那個叫小孫的特務應了一聲,手依舊插在口袋里,眼神警惕地看向饒玉,示意他動作快點。
饒玉臉上立刻顯出如釋重負般的感激,連連對鷹隼眼鞠躬:“謝謝長官!謝謝長官體恤!我這就去!這就去!”他轉(zhuǎn)向老趙,“老趙,快帶路!”
老趙慌忙爬起來,連滾爬爬地就要往后巷的小門沖。
饒玉也急忙跟上。就在他擦過阿米身邊,即將跨出門檻的瞬間,阿米還僵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半個冰冷的老婆餅,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懼和對饒玉的擔憂。
就在這一剎那!
饒玉的腳步似乎被門檻絆了一下,身體極其自然地朝阿米的方向微微一個趔趄。他靠近阿米,動作快如閃電,卻又在混亂中顯得無比自然。他那沾著面粉、帶著一絲點心甜香和淡淡汗味的手,極其隱蔽地、迅捷無比地擦過阿米垂在身側的手掌!
一點小小的、堅硬滾燙的東西,瞬間被塞進了阿米的手心!
那觸感極其清晰——圓潤、微涼,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剛從熱鍋里撈出來的余溫!
阿米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電流擊中!他猛地低下頭,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緊握的拳頭,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能感覺到那小小的、帶著生命力的硬物正死死硌在他的掌心,像一顆剛剛開始搏動的心臟!
是蓮子!一顆新鮮的、帶著生機的蓮子!
饒玉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剛才的觸碰只是意外。他甚至沒有看阿米一眼,只是急促地對老趙喊了一句:“快走!”便跟著老趙,在那個特務小孫冰冷的注視下,匆匆推開了后巷的小門,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濃重的夜色里。
“砰!”小門被老趙慌亂地帶上了。
后廚里,瞬間只剩下阿米和那個代號為“鷹隼”的特務。
沉重的寂靜再次降臨,壓得人喘不過氣??諝夥路鹉塘耍皇O聽t膛里柴火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微弱噼啪聲,以及阿米自己那無法抑制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異常響亮。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變得冰涼,手心那顆蓮子滾燙的溫度和堅硬的觸感,像烙印一樣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
鷹隼眼男人——那個代號“鷹隼”的特務頭子,目光像兩把冰冷的刮骨刀,緩緩地、極其仔細地在后廚的每一個角落掃視。他的視線掠過堆疊的、裝著面粉和糖的粗麻袋,掃過冒著微弱白氣的蒸籠,停在案板上凌亂的面粉、油碗、糖罐和那些做了一半的點心坯子上,最后,落在了角落那個巨大的、用來存放各種餡料的半人高瓦缸上。他的眼神專注而冷酷,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的異常。
阿米僵在原地,感覺自己的手腳都成了冰冷的石頭,只有那顆緊握在掌心、幾乎要被他捏碎的蓮子,是唯一滾燙的存在。饒玉最后那一眼的警告,那無聲的唇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里:“沉住氣…蓮蓉…洋徒弟…” 混亂的信息碎片在他混亂的思緒中瘋狂沖撞。蓮子…蓮蓉…老婆餅的餡料!洋徒弟?是我!他是在暗示我什么?和蓮蓉有關?和那些餡料有關?混亂中,一個極其模糊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星一閃而過——饒玉似乎曾有一次,在教他認材料時,指著蓮蓉餡說過一句什么關于“核心”的話……
“你。” 鷹隼冰冷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像一塊冰砸在地上,瞬間打斷了阿米混亂的思緒。
阿米猛地一哆嗦,心臟幾乎停跳,下意識地抬頭,正對上鷹隼那雙毫無溫度的、審視獵物的眼睛。
“美國人?”鷹隼的語調(diào)平板,聽不出情緒,但每一個字都帶著無形的壓力。
“是…是的,長官。”阿米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他努力想挺直脊背,卻發(fā)現(xiàn)自己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他從未像此刻這樣痛恨自己這張過于顯眼的外國面孔。
“在這里做什么?”鷹隼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冷硬的氣息撲面而來。
“學…學做點心?!卑⒚灼D難地吞咽了一下,感覺喉嚨里像是塞滿了砂礫,“老婆餅…饒老板…在教我…” 他抬起手,想示意一下案板上那些半成品,卻猛然意識到自己手里還捏著那半個咬過的、已經(jīng)冰涼變硬的老婆餅,以及那顆要命的蓮子!他慌忙又把手放下,背到身后,這個欲蓋彌彰的動作顯得更加可疑。
鷹隼的目光銳利地捕捉到了他瞬間的慌亂和那個藏手的動作,眼神陡然變得更加陰鷙。他沒有再追問阿米,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但也沒有立刻發(fā)作。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那口巨大的餡料瓦缸上。他踱步過去,伸出手,掀開了沉重的木蓋子。
一股濃郁的、混合著蓮子清甜和豬油醇厚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缸里是滿滿一大缸細膩油潤、色澤金黃的蓮蓉餡。
鷹隼面無表情,用目光仔細地掃視著缸內(nèi)。他并沒有伸手去翻攪,只是靜靜地盯著那平滑如鏡的餡料表面,似乎在觀察是否有東西被埋藏其中。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阿米感覺自己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襯衫,緊貼在皮膚上,冰冷黏膩。
突然,鷹隼的目光似乎凝固在缸內(nèi)的某個點上。他的眉頭極其細微地皺了一下。
阿米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了什么?!
鷹隼緩緩抬起手,指向缸內(nèi)蓮蓉餡靠近缸壁的某處,聲音冷得像冰:“這里,是什么?”
阿米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根本看不清鷹隼指的是什么!是那顆蓮子不小心掉進去了?還是……情報真的藏在那里?!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饒玉的暗示如同閃電般再次劈開混沌——“蓮蓉…洋徒弟…沉住氣…”
蓮蓉!核心!洋徒弟!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阿米幾乎是憑著一種絕望的本能,動了!
“?。¢L官小心!”他發(fā)出一聲極其夸張、帶著驚恐的呼喊,身體猛地朝旁邊堆放著幾個糖罐和油碗的架子撞去!動作幅度之大,完全是笨拙的失控!
“嘩啦——!??!”
災難性的聲音響起!
架子被狠狠撞倒!上面幾個沉重的粗陶糖罐、盛滿豬油的瓦盆、還有一罐剛剛調(diào)好準備封存的蓮蓉餡,如同山崩一般,稀里嘩啦地全部砸落在地!
刺耳的碎裂聲震耳欲聾!粗陶罐瞬間四分五裂,白糖如同瀑布般傾瀉而出,與同樣潑灑一地的粘稠蓮蓉、以及半凝固的雪白豬油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灘巨大、粘膩、散發(fā)著濃郁甜香和油腥氣味的、令人作嘔的狼藉!破碎的陶片、滾動的罐子,散落得到處都是。
整個后廚瞬間變得一片狼藉,慘不忍睹。
阿米自己也“狼狽”地摔倒在距離這堆狼藉不遠的地上,身上沾滿了飛濺的白糖和油點。他抬起頭,臉上混合著真實的驚嚇和刻意放大的、極其愚蠢的懊惱與驚恐,看向臉色瞬間鐵青的鷹隼,聲音帶著哭腔:
“Oh!My God!Sorry!長官!對…對不起!我太笨了!我…我不是故意的!這…這…這是我今天烤壞的老婆餅用的餡料…我…我本來想收拾掉的…太滑了…我…” 他語無倫次,指著那灘混合著白糖、豬油和蓮蓉的粘稠物,眼神里充滿了“洋鬼子”特有的笨拙和驚慌失措,“這…這餡料壞了…我…我調(diào)的…火候過了…味道不對…饒老板讓我倒掉…我…我太不小心了長官!我賠!我賠錢!” 他手忙腳亂地想從地上爬起來,卻又“不小心”踩到一塊碎陶片,再次滑了一下,顯得更加狼狽不堪。
鷹隼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這灘散發(fā)著甜膩氣味的、巨大的混亂,又看向那個摔得灰頭土臉、一臉愚蠢驚恐的外國記者,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和厭惡直沖頭頂。精心檢查的氣氛被徹底破壞,現(xiàn)場變得一團糟,空氣中彌漫的濃烈甜膩氣味也讓他感到一陣反胃。他絲毫不懷疑這個笨手笨腳、看起來完全被嚇破膽的洋鬼子的話——這種愚蠢的意外,太符合他對這些“洋大人”的刻板印象了。
“廢物!”鷹隼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冰冷刺骨,帶著極度的鄙夷。他厭惡地看了一眼那灘無法下腳的狼藉,又掃了一眼摔在地上、滿身糖霜顯得極其滑稽的阿米,徹底失去了仔細搜查這里的興趣。這地方已經(jīng)被這個蠢貨搞得毫無價值了。
他不再理會阿米,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再次掃視整個后廚。這次,他的視線落在了角落里那堆蓋著油布的貨物麻袋上。他大步走過去,帶著發(fā)泄般的怒氣,狠狠一腳踹在最上面一個麻袋上!
“嘭!”一聲悶響。
麻袋紋絲不動,里面似乎是沉甸甸的面粉之類的東西。鷹隼猶不解氣,又用力踢了一腳旁邊一個看起來稍微小一些的糖罐。
“哐當!”糖罐被踢得滾出去老遠,撞在墻上,罐身裂開一道細縫,里面潔白的砂糖簌簌地漏了出來,在布滿面粉的地面上又添了一抹刺眼的白。
“媽的!”鷹隼低聲咒罵了一句,也不知是罵這毫無發(fā)現(xiàn)的搜查,還是罵那個蠢笨如豬的外國記者,抑或是罵這滿屋狼藉。他煩躁地扯了扯自己中山裝的領口,最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還坐在地上的阿米,眼神里的威脅和警告不言而喻。
“看好你的地方!還有你的蠢貨徒弟!”他對著空氣,或者說對著那個不在場的饒玉,冷冷地丟下一句。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帶著一身戾氣,大步流星地走向通往前店的布簾,一把掀開,身影消失在簾后。
緊接著,前店方向傳來大門被用力拉開又重重甩上的聲音——砰!
震得后廚墻壁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
整個世界,仿佛在那聲沉重的關門巨響之后,驟然陷入了真空般的死寂。
阿米還保持著半坐在地上的姿勢,渾身僵硬,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耳朵里嗡嗡作響,是血液急速沖刷和心臟瘋狂搏動的回音。冷汗早已浸透了他整個后背,布料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冰冷的戰(zhàn)栗。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緊握的拳頭,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色。掌心那顆蓮子,被汗水浸透,像一顆滾燙的炭核,硌得他生疼。
他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放得極其輕緩,耳朵卻豎得筆直,捕捉著外面任何一絲細微的動靜。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前店再無聲息,后巷的小門也緊閉著。饒玉……老趙……還有那個叫小孫的特務……他們怎么樣了?饒玉塞給他的蓮子……那灘被他故意打翻的蓮蓉餡……鷹隼最后那充滿殺氣的眼神……
巨大的恐懼和未知的擔憂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十幾分鐘——在阿米的感覺里,漫長得如同永恒。
后巷那扇小門,終于再次發(fā)出了輕微的“吱呀”聲。
門被推開一條縫。
阿米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
一個身影閃了進來,反手輕輕關上門。
是饒玉。
他回來了。
他身上那件靛藍色的短褂依舊整齊,但衣襟下擺沾染了幾點新鮮的泥漬,像是匆忙間在濕滑的巷子里蹭到的。他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嘴唇也失去了平日的血色,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深處,翻滾著尚未完全平息的、驚心動魄的余悸,像風暴過后依舊暗流洶涌的海面。然而,當他抬頭的瞬間,所有外泄的情緒都被一股強大的意志力強行壓了下去,迅速收斂,重新覆蓋上那層阿米熟悉的、看似平靜無波的面具。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坐在地上、滿身狼狽、臉色慘白如同見鬼的阿米。
四目相對。
饒玉的眼神在阿米身上沾滿的糖霜、油漬和面粉上停留了一瞬,又飛快地掃過那一片如同被颶風掃蕩過的、慘不忍睹的狼藉現(xiàn)場——碎裂的陶罐、潑灑的白糖、粘稠混合的蓮蓉與豬油、滾落的罐子、被踢翻的麻袋、漏出的砂糖……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阿米那只依舊死死緊握的、放在身側的拳頭上。
他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饒玉沒有說話。他邁開腳步,動作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他踏過地上的狼藉,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粘膩的混合物和鋒利的陶片,一步步走向阿米。他的腳步落在沾滿糖霜和面粉的地面上,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后廚里卻清晰可聞。
他在阿米面前停下,微微俯下身。陰影籠罩下來,帶著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點心甜香,此刻卻混雜了一絲夜露的微涼和巷弄里塵土的氣息。
阿米仰著頭,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看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喉嚨哽咽,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戰(zhàn)栗和后怕,讓他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饒玉的目光落在阿米沾著糖漿和面粉、顯得有些滑稽的嘴角。他伸出右手——那只修長、指節(jié)分明、曾經(jīng)優(yōu)雅地捏著點心,也曾冰冷地塞給他一顆致命蓮子的手。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用拇指的指腹,極其輕柔地、仔細地捻去了阿米嘴角那點粘膩的糖漿和白色的面粉碎屑。
他的指尖帶著一絲涼意,觸碰在阿米溫熱顫抖的唇邊,帶來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做完這個動作,饒玉并沒有收回手。他的目光沉靜地落在阿米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映著阿米驚魂未定的影子。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低沉而平穩(wěn),像拂過水面的微風,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送入阿米耳中:
“洋徒弟,”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視線似乎有意無意地掃過阿米那只依舊緊握的拳頭。
“蓮子的心……”
他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只有他們兩人才能懂的深意,輕輕地,問出了下半句:
“……苦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