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張婉蹲在教學(xué)樓后的銀杏林里，校服袖口沾了點泥。剛被后桌男生搶去作業(yè)本亂涂亂畫時，她沒敢追，只看著對方把本子扔在地上，和幾片枯黃的銀杏葉混在一起。

“喲，‘悶葫蘆’生氣啦？”有人起哄笑她。

她就是這樣，像這片林子里最容易被踩碎的落葉，安靜，不起眼，連生氣都不敢讓人看見。成績單永遠在中游徘徊，班級活動永遠坐在角落，連親媽都常說她：“念念，你就不能像隔壁小雨那樣，活絡(luò)點嗎？”

“念念”是她的小名，可她總覺得這名字和自己不搭——她一點也不“念”，沒人會惦記她。

風(fēng)卷著片銀杏葉，落在她手背上。葉心還帶著點未褪盡的綠，像被人不小心滴了滴顏料。張婉捏起它，指腹剛觸到葉尖，那葉子突然像被點燃似的，竄起一陣溫熱，順著指尖往骨頭里鉆。

眼前的銀杏林開始旋轉(zhuǎn)，男生的哄笑聲、風(fēng)掃過葉的沙沙聲，都變得很遠。她像掉進了個暖融融的漩渦，最后一眼看見的，是那片葉子在掌心蜷成小小的一團，然后徹底被白光吞沒。

……

“念念，醒醒，該吃奶啦?！?/p>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張婉的睫毛顫了顫。

是媽媽的聲音。比現(xiàn)在的媽媽年輕些，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卻還是那副溫柔得能掐出水的調(diào)子。

她費力地睜開眼，看見的果然是媽媽。二十出頭的模樣，梳著兩條麻花辮，發(fā)尾系著紅色的頭繩——這是她在老相冊里見過的樣子，是媽媽剛生下她時的模樣。

“呀，真醒了？”媽媽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蛋，指尖帶著點廚房的煙火氣，“剛才還在說，我們念念今天怎么睡這么沉呢?！?/p>

張婉張了張嘴，想喊“媽”，可喉嚨里只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軟音。

她低頭，看見自己的手——白白胖胖的，手腕上有圈淺淺的肉褶，正被媽媽的大手輕輕握著。這是她兩歲時的手，相冊里有張照片，媽媽就是這樣牽著她，在院子里學(xué)走路。

記憶突然清晰得可怕。

她記得這個房間，墻上貼著粉色的卡通貼紙，是爸爸出差時特意買回來的；記得床頭的音樂盒，一擰發(fā)條就唱《小星星》，后來被她摔碎了；記得媽媽身上的皂角香，和她后來用的茉莉香皂味道完全不同。

這不是陌生的地方，是她真正的小時候。

那片銀杏葉……把她送回了自己兩歲這年。

“餓了吧？”媽媽把溫熱的奶瓶遞過來，奶嘴碰到她嘴唇時，張婉下意識地含住。甜甜的奶液滑進喉嚨，和記憶里的味道一模一樣。

她被媽媽抱在懷里，頭靠在媽媽柔軟的肩膀上，能聽見平穩(wěn)的心跳聲。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媽媽的發(fā)辮上，紅頭繩閃著細碎的光。

十六歲時那些被嘲笑的瞬間、作業(yè)本上刺眼的涂鴉、媽媽那句“你就不能活絡(luò)點”的嘆息，好像都被這陽光曬化了，變成了輕飄飄的煙。

張婉眨了眨眼，沒哭，也沒鬧。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兩歲的“念念”，是媽媽眼里那個還不會說話、只會咿呀的小寶貝。

指尖空蕩蕩的，那片銀杏葉不見了。但那陣溫熱的觸感，卻像刻在了骨子里。

她忽然想起十六歲時總羨慕的隔壁小雨——成績好，會跳舞，走到哪兒都有人圍著?？涩F(xiàn)在她才明白，原來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被媽媽穩(wěn)穩(wěn)地抱在懷里，被陽光好好地照著，連呼吸都帶著甜。

媽媽輕輕拍著她的背，哼起了不成調(diào)的歌謠。張婉含著奶嘴，偷偷抬眼看媽媽的側(cè)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

也許，不用學(xué)別人。

這一次，就做“念念”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