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樹苗的葉子剛舒展開小扇子模樣時(shí)，窗臺(tái)上的青瓷盆總沾著晨露。張婉趴在飄窗上練名字，鉛筆尖劃過草稿紙的沙沙聲，混著樓下早點(diǎn)攤的吆喝，在晨光里漫成細(xì)流。老師說“字就像小樹苗，練著練著就會(huì)長得挺拔”，她便每天數(shù)著紙上歪扭的“張婉”，看窗臺(tái)那株幼苗的新葉從卷成筒的樣子，慢慢鋪展出清晰的葉脈，像誰在葉面上寫了封沒寄出的信。

　　這天放學(xué)，姜念抱著牛皮紙信封跑過來時(shí)，辮子上還別著片半黃的銀杏葉?！巴裢?，我們給朋友寫信吧！”她把信封往張婉懷里塞，信封上印著的銀杏葉在陽光下晃，“老師說風(fēng)會(huì)帶著信找朋友，就像蒲公英帶種子找土地?！?/p>

　　張婉的指尖觸到信封粗糙的紙面，十六歲那年的屏幕光忽然漫過來。那時(shí)她總對著對話框里楊鑫唯的消息發(fā)呆，打了又刪的句子堆成小山，卻從沒敢寄過一封手寫的信——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像沒長直的小樹苗，怎么配得上屏幕里溫柔的晚安。可此刻姜念眼里的光，混著信封上的銀杏葉，讓她忽然想試試。

　　“寫給誰呢？”姜念咬著鉛筆頭，橡皮屑落在她畫了小貓的書包上?！拔蚁雽懡o月亮，問它星星住在哪棵樹上?！?/p>

　　張婉沒說話，從鐵皮盒底層翻出那片帶豁口的銀杏葉。葉邊的缺口像被蟲咬過，是去年深秋江辭在老巷子里撿給她的，說“這片葉子記事兒，能替我們記得井邊的光”。她把葉子壓在信紙上，想寫巷口醬菜攤飄來的蒜香，寫井臺(tái)邊那塊總在夕陽下發(fā)亮的鵝卵石，寫江辭拉著她的手說“誰不來誰是小狗”時(shí)，指腹蹭過她掌心的溫度?？摄U筆在紙上懸了許久，只落下“你好呀”三個(gè)字，筆畫軟乎乎的，像怕驚擾了什么。

　　“寫不出來就畫呀?！苯顪愡^來，鼻尖幾乎碰到信紙。她抓起紅色蠟筆，在“你好呀”旁邊畫了只歪腦袋的小貓，貓尾巴卷成銀杏葉的形狀：“像不像你說的那片豁口葉子？”

　　張婉忽然笑出聲，胸腔里像落了片輕盈的葉。她捏起黃色蠟筆，在信紙角落畫了棵小樹苗，樹干上細(xì)細(xì)描了道劃痕——那是江辭蹲在老槐樹下刻的，刀尖陷進(jìn)樹皮時(shí)，他抬頭沖她笑：“等你長得比這道印兒高，咱們就去挖井邊的野菊?！?/p>

　　信寫完時(shí)，夕陽正漫過窗臺(tái)，給銀杏樹苗的新葉鍍上金邊。張婉小心翼翼地把那片豁口銀杏葉夾進(jìn)信封，地址欄里的筆尖懸了又懸，最后一筆一劃寫下“老巷子最深處，銀杏樹下”。

　　“沒有郵編能寄到嗎？”姜念舉著信封晃，信封角蹭過她的臉頰。

　　“能的?！睆埻駹恐锟诘木G色郵筒跑，風(fēng)掀起她們的衣角。金屬蓋“咔嗒”合上時(shí)，她仿佛聽見信在里面輕輕舒展，像片要起飛的葉。

　　夜里給樹苗澆水，指尖觸到樹干時(shí)，忽然摸到圈淺淺的紋路，比她畫在信上的劃痕更淡，像墨滴在宣紙上暈開的邊。媽媽端著水杯走過，指尖劃過那圈紋路：“這是年輪，樹每長一歲就多一圈，里面藏著它見過的風(fēng)，聽過的雨?！?/p>

　　張婉望著窗臺(tái)上的小樹苗，忽然想起郵筒里的信?；蛟S文字和年輪一樣，不用急著被看懂——就像兩歲時(shí)落在手背上的銀杏葉，葉脈在皮膚上映出淺淺的痕；十六歲時(shí)屏幕里跳動(dòng)的光標(biāo)，把沒說出口的話熬成深夜的星；還有此刻郵筒里的信，字里行間藏著的溫度。時(shí)光總會(huì)把它們一圈圈記下來，像樹的年輪，等某天重逢時(shí)，輕輕展開給對方看。

　　月光爬上書桌，照亮信紙上未寫完的空白。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在心里慢慢發(fā)芽，她對著樹苗輕聲說：“等你的年輪再多幾圈，我們就一起回去?？纯茨欠庑庞袥]有長出翅膀，看看老槐樹的劃痕旁，是不是又多了新的年輪。”

　　風(fēng)從紗窗鉆進(jìn)來，吹得桌上的草稿紙沙沙響，像誰隔著時(shí)光應(yīng)了聲：“好呀?！贝芭_(tái)上的銀杏葉輕輕搖晃，仿佛在數(shù)著年輪里藏著的，那些關(guān)于等待與重逢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