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卷著銀杏葉掠過窗臺時,張婉正在書包里翻找美術課要用的蠟筆。指尖觸到一張硬紙殼,抽出來一看,是媽媽昨天帶回的小學招生簡章——封面印著A市實驗小學的校門,紅磚墻爬滿爬山虎,像極了十六歲時楊鑫唯發(fā)給她的照片。
心臟忽然跳得厲害。
她捏著簡章蹲在鋼琴前,琴蓋上映出個小小的影子,眼神卻帶著不屬于六歲的鄭重。十六歲的記憶里,楊鑫唯總說自己的小學在A市老城區(qū),校門口有棵歪脖子梧桐,他總在樹下等奶奶來接。“墻是紅的,”他發(fā)過一張模糊的照片,“但我總覺得它是灰色的?!?/p>
后來她才知道,那灰色里藏著什么——從出生起,父母就離了婚,他跟著奶奶過,書包里總裝著過期的牛奶;冬天穿不暖,手背凍得裂開口子,卻沒人提醒他戴手套;老師誤解他偷了同學的橡皮,當著全班的面讓他罰站,他梗著脖子不說話,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在日記本里寫滿“想變成風”,說這樣就能飛到很遠的地方,卻在十六歲那年徹底斷了聯(lián)系,最后一條動態(tài)停留在秋天,配著張梧桐葉落滿一地的照片,再沒更新過。
張婉總覺得,他是把自己藏了起來,像小時候躲在操場角落那樣,等著有人喊他的名字。
“念念,發(fā)什么呆呢?”媽媽走進來,手里拿著兩杯熱牛奶,“剛才社區(qū)阿姨來登記入學意向,你想在本地讀,還是跟媽媽去A市試試?”
張婉的指尖在簡章上的“實驗小學”四個字上蹭了蹭,墨色的字跡被蹭得發(fā)毛。
“我想去A市。”她抬起頭,聲音比彈鋼琴時最穩(wěn)的音階還要堅定,“就去這個學校?!?/p>
媽媽愣了一下,隨即笑了:“A市離這里有點遠,要住宿舍哦,你不怕嗎?”
“不怕?!睆埻癜押喺抡鄢尚》綁K,塞進江辭送的銀杏木小房子里,“那里有朋友在等我?!?/p>
她沒說,那是個還沒認識的朋友,是個困在灰色回憶里、需要人喊他出來的朋友。
這個決定在第二天就掀起了“風波”。姜念拿著她的彈珠袋找上門,把三顆藍彈珠拍在桌上:“你去A市了,誰跟我比彈珠?誰看我畫的秘密基地?”她的眼圈紅紅的,卻梗著脖子不肯掉眼淚,“江辭肯定也不樂意!”
果然,下午在銀杏林碰到江辭時,他正往樹干上刻新的年輪記號,聽見張婉要去A市,手里的小刀“咔嗒”掉在地上。“為什么?”他的聲音有點悶,像被落葉堵住了喉嚨,“這里的小學不好嗎?李阿婆說,門口的槐樹明年就開花了?!?/p>
張婉撿起小刀,在他刻的記號旁畫了片小小的銀杏葉:“那里有個同學,總一個人蹲在梧桐樹下,像我們第一次在老巷見到時的樣子?!彼D了頓,輕聲說,“我想拉他出來一起玩?!?/p>
江辭沉默了很久,撿起地上的鐵皮盒,往里面塞了片今天剛撿的銀杏葉:“我會給你寄葉子的,每周一片。你可以拿給他看,說這是我們這邊的秋天?!?/p>
“我也會!”姜念不知什么時候跟過來,手里攥著顆最大的藍彈珠,“我畫秘密基地的進度,也每周寄給你!讓他知道,我們的基地還等著他來呢!”
張婉忽然笑了。她想起十六歲時對著屏幕發(fā)呆的自己,想起楊鑫唯字里行間的落寞,原來被人惦記是這樣的感覺——像銀杏葉被風托著,再遠也不會掉在地上。
去A市報名那天,媽媽幫她收拾行李,發(fā)現(xiàn)那個梨木小匣被裝在了最底層,里面除了青石板碎片和帶豁口的銀杏葉,還多了樣東西:張婉畫的四個小人,手拉手站在銀杏樹下,最旁邊那個模糊的影子,終于抬起頭,朝著光的方向。
火車開動時,張婉趴在車窗上,看見站臺上的江辭和姜念還在揮手。江辭舉著那個鐵皮盒,姜念把藍彈珠串掛在脖子上,像掛了串會發(fā)光的約定。
她摸出那張實驗小學的招生簡章,指尖拂過紅磚墻。陽光透過車窗照在紙上,那些灰色的回憶仿佛被曬得暖了些。
或許她做不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或許改變故事沒那么容易。但至少,她可以在梧桐葉落的時候,走過去對那個縮著肩膀的小男孩說:“一起去撿葉子嗎?我朋友寄了好多給我呢。”可以在冬天給他遞一副手套,說“我媽媽織的,有點大,我們一起戴”;可以在他日記本里寫“想變成風”的時候,偷偷夾進去一片銀杏葉,告訴他:“風會帶我們?nèi)フ夷?,不用自己躲起來的?!?/p>
火車穿過隧道時,張婉把臉貼在玻璃上,看黑暗被甩在身后。她知道,這不是離別,是帶著兩個人的惦念,去赴一個早就該實現(xiàn)的約定——給那個孤單的少年,添一片帶著暖意的葉子,讓他的世界,也能像老巷的銀杏林一樣,有吵鬧的風,有明亮的光,有藏不住的甜。
口袋里的銀杏木小房子硌著掌心,像個小小的指南針,指著有朋友、有希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