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冬夜來得格外早,五點剛過,天色就徹底沉了下來。郭文韜坐在宿舍的書桌前,臺燈的光暈圈住一小片桌面,除此之外,整個房間都浸在濃稠的黑暗里。桌上攤著那本《復(fù)雜經(jīng)濟模型的數(shù)學(xué)優(yōu)化》的最終定稿,紅色批注密密麻麻,卻沒有一個字能真正走進他的眼里。
手機屏幕亮著,停留在和蒲熠星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條消息還是他中午發(fā)的“你那邊還好嗎”,直到現(xiàn)在,對話框里依然只有他自己的灰色頭像孤零零地懸著。
下午那條“南大物理系回應(yīng)”的新聞推送,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報道,措辭都大同小異——“已對相關(guān)教師進行談話提醒,要求其注意言行,維護學(xué)校形象”。沒有提蒲熠星的名字,卻字字都指向他。
“談話提醒”“注意言行”——這些官方辭令背后,藏著怎樣的壓力和妥協(xié)?蒲熠星是不是也像他一樣,被要求刪掉動態(tài),被暗示“避避風(fēng)頭”?還是說,他比自己更“識時務(wù)”,已經(jīng)默默接受了所有安排?
郭文韜拿起手機,想再發(fā)一條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懸了許久,卻連一個字都敲不出來。他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答案,更怕……蒲熠星的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窗外的風(fēng)卷著雪花拍在玻璃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就這么悄無聲息地來了。郭文韜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冰冷的空氣瞬間灌了進來,帶著雪粒子的寒氣,嗆得他咳嗽了兩聲。
樓下的銀杏樹上積了薄薄一層白,幾個學(xué)生裹著厚羽絨服,縮著脖子匆匆走過,笑聲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曾經(jīng)覺得充滿生機的校園,此刻在他眼里只剩下一片蕭瑟。
他想起三天前校長辦公室里的談話。“給你三天時間”——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校董會的意思很明確,要么刪掉那條承認戀情的動態(tài),公開表示“私人生活不影響工作”,要么就接受項目負責(zé)人的調(diào)整,從本科生課堂退回研究院。
說穿了,就是要他在“前途”和“坦誠”之間做選擇。
可他怎么選?刪掉動態(tài),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搞研究?那他和蒲熠星那場鼓足勇氣的公開,算什么?一場笑話嗎?那些支持他們的朋友,那些說“你們沒錯”的聲音,又算什么?
可如果不刪呢?他真的能承受失去那個項目的代價嗎?那是他七年的心血,是多少個不眠之夜熬出來的成果,是他能在學(xué)術(shù)圈站穩(wěn)腳跟的重要基石。他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研究——那是他和蒲熠星共同認可的價值,是他們之所以能走到一起的根基。
更何況,他還有蒲熠星要考慮。如果他固執(zhí)己見,會不會讓南大那邊的壓力更大?會不會讓蒲熠星本就艱難的處境雪上加霜?
腦子里像有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喊著“不能退”,一個勸著“現(xiàn)實點”,吵得他頭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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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坐了多久,手機忽然震動起來。郭文韜幾乎是彈起來去抓,屏幕上跳動的“蒲熠星”三個字,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松了半分。
“喂?”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是我?!逼鸯谛堑穆曇敉高^聽筒傳來,帶著濃重的疲憊,背景里有風(fēng)聲,像是在室外,“剛忙完,看到你的消息了?!?/p>
“你那邊……怎么樣?”郭文韜握緊了手機,指節(jié)泛白。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一聲輕得像嘆息的笑:“還能怎么樣?暫停授課了,實驗室項目的核心成員名單里,我的名字被劃掉了。”
郭文韜的心猛地一沉:“他們……逼你了?”
“不算逼吧,”蒲熠星的聲音很輕,“李主任找我談了三次,說這是‘保護措施’。還說……如果我愿意‘澄清’一下,就當(dāng)是‘朋友間的誤會’,一切都能恢復(fù)原狀?!?/p>
“你答應(yīng)了?”郭文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連自己都驚訝的恐慌。
“你覺得我會答應(yīng)嗎?”蒲熠星反問,語氣里終于有了點熟悉的執(zhí)拗,“我跟他說,要么就按現(xiàn)在這樣處理,要么我就辭職。南大不缺我一個搞量子計算的,但我蒲熠星,丟不起這個人?!?/p>
郭文韜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長長地舒了口氣,眼眶卻莫名有些發(fā)熱。他就知道,蒲熠星不會輕易低頭。那個在學(xué)術(shù)會上敢直接質(zhì)疑權(quán)威、在實驗室里敢推翻自己三個月成果的人,怎么可能在這種事上認輸?
“那你……”
“我沒事,”蒲熠星打斷他,“就是有點累。剛從系里出來,在學(xué)校門口的公交站坐著。南京也下雪了,你那邊呢?”
“下了,剛開頭?!惫捻w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你怎么不回宿舍?”
“不想回去,空蕩蕩的?!逼鸯谛堑穆曇舻土讼氯?,“文韜,我有點怕。”
這三個字像針,猝不及防地扎進郭文韜心里。他認識的蒲熠星,永遠是自信的、果敢的,像顆永遠不會熄滅的恒星,什么時候說過“怕”?
“怕什么?”他輕聲問。
“怕我們撐不下去。”蒲熠星的聲音帶著點哽咽,“今天去實驗室收拾東西,看到我們一起畫的模型草圖還貼在黑板上,突然就覺得……好像做了場夢。我們明明只是想好好在一起,好好搞研究,怎么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
郭文韜說不出話來。他何嘗沒有這種感覺?明明他們什么都沒做錯,卻像犯了天大的錯,被整個世界排擠、質(zhì)疑、施壓。那些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才華和成就,此刻都成了別人攻擊他們的武器——“可惜了這么好的苗子”“學(xué)問做得再好,人品不行有什么用”。
“我明天去南京找你。”郭文韜忽然說,語氣異常堅定。
“別來,”蒲熠星立刻反對,“你們學(xué)校那邊還沒解決,而且……南大這邊好多記者蹲點,你來了只會更麻煩。”
“我不管。”郭文韜走到衣柜前,開始翻找厚外套,“我必須見你一面。有些事,電話里說不清楚?!?/p>
他不能讓蒲熠星一個人扛著。哪怕前路再難,他也想站在他身邊,像他們在學(xué)術(shù)會上互相支持那樣,像他們在深夜視頻里互相安慰那樣,哪怕什么都做不了,至少讓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郭文韜以為信號斷了,才聽到蒲熠星低低的聲音:“……好。我去接你,還是老地方。”
“嗯。”
掛了電話,郭文韜迅速收拾好簡單的行李。他沒有去想明天校董會會怎么處理,沒有去想這個決定會讓他付出什么代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去南京,去找蒲熠星。
?
第二天清晨,郭文韜沒有去系里,直接買了最早一班去南京的高鐵票。車窗外,雪越下越大,華北平原被厚厚的白雪覆蓋,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
他給校長發(fā)了條消息:“抱歉,我做不到。項目可以交給別人,但我不會否認我和蒲熠星的關(guān)系。給學(xué)校帶來的麻煩,我很抱歉。”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他心里反而有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像一個懸了很久的重物終于落地,哪怕知道接下來可能會摔得很痛,也比懸著的時候好受。
高鐵駛?cè)虢K境內(nèi)時,雪小了些,露出光禿禿的水杉樹,像一道道沉默的剪影。郭文韜拿出手機,刷到了北大官網(wǎng)的最新公告——《關(guān)于調(diào)整郭文韜同志項目負責(zé)人職務(wù)的通知》,措辭簡潔,沒有任何解釋。
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卻還是讓他心口悶了一下。他打開和蒲熠星的聊天界面,想告訴自己的決定,又怕給他增加負擔(dān),猶豫再三,最終只發(fā)了句“快到了”。
“我在出站口等你。”蒲熠星秒回。
走出南京南站的出站口,郭文韜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蒲熠星。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款羽絨服,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吹焦捻w,他快步走過來,接過他的行李箱,指尖碰到一起時,都帶著雪后的寒氣。
“冷不冷?”蒲熠星的聲音有點啞。
“還好。”郭文韜看著他眼底的青黑和憔悴,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你昨晚沒睡好?”
“睡了一會兒?!逼鸯谛潜荛_他的目光,拉著他往停車場走,“先去我那吧,外面冷?!?/p>
坐在蒲熠星的車?yán)?,一路無話。車廂里彌漫著淡淡的煙草味,郭文韜知道,蒲熠星以前從不抽煙,這一定是這幾天才開始的。他想開口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堵住了,千言萬語都堵在心里,一句也說不出來。
蒲熠星租住的公寓在老城區(qū),是個帶院子的一樓。推開門,院子里的積雪還沒化,幾盆綠植被凍得蔫蔫的。屋里沒開暖氣,和外面差不多冷,郭文韜剛坐下,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等下,我開空調(diào)。”蒲熠星手忙腳亂地去按遙控器,可空調(diào)嗡嗡響了半天,也沒吹出熱風(fēng)。“好像壞了,昨天還好好的?!彼行┰甑刈チ俗ヮ^發(fā)。
郭文韜看著他笨拙的樣子,忽然覺得鼻子發(fā)酸。這個在學(xué)術(shù)上從容不迫、在辯論時邏輯清晰的人,此刻卻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沒事,我不冷。”郭文韜走過去,輕輕按住他的手,“別忙了,坐會兒吧?!?/p>
蒲熠星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眼神里有太多復(fù)雜的情緒——愧疚、心疼、無奈,還有一絲隱藏很深的絕望。“文韜,是不是……我連累你了?”
“說什么傻話?!惫捻w搖搖頭,“是我自己的決定?!?/p>
“可如果不是我非要公開……”
“我也想公開。”郭文韜打斷他,目光認真,“蒲熠星,我們都沒有錯。錯的不是我們,是那些不理解,卻非要指指點點的人。”
話雖如此,可看著彼此眼底的疲憊和失落,誰都知道,這句話更像是自我安慰。
蒲熠星忽然抱住了他,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揉進骨血里。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滾燙的呼吸落在郭文韜的頸窩,帶著壓抑的哽咽:“文韜,我好難受……我不怕他們說我,可他們憑什么否定我們的研究?憑什么說我們的成果是‘靠關(guān)系’?”
郭文韜回抱住他,拍著他的背,一遍遍地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可除了這句話,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他能解決最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模型,能優(yōu)化最精密的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卻解決不了這些無端的惡意,優(yōu)化不了這個世界的偏見。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無聲無息地落著,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埋起來。郭文韜抱著蒲熠星,感受著他的顫抖和絕望,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南大校草,那個永遠自信滿滿的物理天才,正在被這場無休止的風(fēng)暴,一點點磨去棱角和光芒。
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他坐在冰冷的房間里,看著窗外越來越厚的積雪,心里像壓了塊巨大的石頭,沉重得喘不過氣。那些曾經(jīng)支撐著他的信念——“用成果說話”“清者自清”,在現(xiàn)實的壓力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如果連最基本的坦誠都要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如果連真心相愛的人都要被這樣對待,那他們所追求的“真理”和“價值”,還有意義嗎?
這個問題,郭文韜找不到答案。他只知道,此刻懷里的人很痛,而他自己,也正一點點沉入名為“低落”的深淵,看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