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病了

起初只是偶爾恍惚，查房時會對著患者的臉愣神，仿佛看到江亦舟的影子。后來愈發(fā)嚴重，值夜班時會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徘徊，對著墻壁上的影子自言自語，把那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一句句倒出來。

醫(yī)院安排了心理評估，她坐在問診室里，面對醫(yī)生的詢問，只是沉默。桌上的筆在白紙上劃下一道道凌亂的線，像她此刻千頭萬緒卻又無從說起的心。

“林醫(yī)生，”心理醫(yī)生輕聲說，“有些事，或許該試著放下了?！?/p>

她抬起頭，眼神空洞：“放不下，也不想放?！?/p>

夜里，她又夢到了西北的觀測站?？耧L(fēng)呼嘯，江亦舟的身影在風(fēng)沙中若隱若現(xiàn)。她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把冰冷的沙子。驚醒后，她坐在床上，大口喘氣，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她開始抗拒社交，拒絕參加科室聚餐，拒絕和同事一起下班。每天下班后，她就把自己關(guān)在那間帶陽臺的房子里，對著望遠鏡和那些信件發(fā)呆。

同事們開始擔(dān)心她，護士長偷偷拿走了她的望遠鏡，藏在辦公室。林溪發(fā)現(xiàn)后，像瘋了一樣在科室里找，眼神里滿是驚恐和絕望。

“還給我，那是他留給我的。”她聲音顫抖，雙手死死抓住護士長的胳膊。

護士長紅著眼眶：“林醫(yī)生，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松開手，癱坐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

病情越來越嚴重，她開始出現(xiàn)幻聽。夜里總能聽見江亦舟的聲音，在耳邊喊她“溪溪”，喊得那么真切，讓她分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

有次上班時，她突然聽到江亦舟在喊“危險”，下意識地回頭，卻撞到了推藥車的護士。藥瓶散落一地，玻璃碎片割破了她的腳，鮮血染紅了白色的鞋底。

院長找她談話，建議她休假一段時間，去看看更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她拒絕了，眼神執(zhí)拗：“我沒病，我只是想他?！?/p>

回到家，她坐在陽臺上，望著星空，手里緊緊攥著那枚星軌胸針。月光灑在她身上，像一層冰冷的霜。

“江亦舟，你為什么要丟下我，為什么……”她對著夜空喃喃自語，聲音被風(fēng)吹散。

她知道自己病了，病得很重?？伤龑幵赋两谶@份痛苦里，也不愿意失去和他有關(guān)的任何一點記憶。就像這滿是星星的夜空，哪怕每一顆都刺痛她的眼睛，她也舍不得移開視線。因為在這片星空中，藏著她最珍貴的、永遠無法再實現(xiàn)的夢。

林溪開始頻繁地“看見”江亦舟了。

第一次是在醫(yī)院走廊。她剛查完房，轉(zhuǎn)身就看見他穿著高中時的白襯衫，站在護士站旁的綠蘿下，手里捏著半塊沒吃完的綠豆冰，笑得露出虎牙：“溪溪，等你下班去看新的星圖展？”

她心臟狂跳著追過去，綠蘿葉上的水珠還在滾，走廊盡頭的電梯門緩緩合上，卻空無一人。護士遞來體溫計，說她手心燙得嚇人。

后來次數(shù)越來越多。值夜班寫病程時，電腦屏幕的藍光里會映出他的影子，趴在桌沿看她寫字，筆尖頓了頓，他就伸手替她拂開額前的碎發(fā)，指尖的溫度涼絲絲的，像那年觀測站的夜風(fēng)。她猛地抬頭，只有窗外的月光落在鍵盤上，亮得刺眼。

最嚴重的一次，是在搶救室。除顫儀的電流擊得病人胸廓起伏，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尖嘯著，她卻聽見江亦舟在耳邊說：“別慌，像解物理題一樣，一步步來?！彼乱庾R轉(zhuǎn)頭，看見他穿著科技館的藍色馬甲，站在器械車旁，手里拿著她的望遠鏡吊墜，鏡片晃出細碎的光。

“亦舟？”她脫口而出，聲音在嘈雜的搶救室里顯得突兀。護士們都愣住了，搶救床上的病人心跳曲線拉成直線，她才猛地回神，手忙腳亂地按壓胸腔，眼淚卻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剛剛他指尖碰到她手背的觸感，真實得不像幻覺。

醫(yī)生說這是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引發(fā)的臆想，大腦為了填補空缺，把記憶里的碎片拼湊成了具象的影子。可林溪不覺得是假的。他會在她晚歸時，“站”在樓道的感應(yīng)燈下等她，影子被拉得很長；會在她煮泡面時，“靠”在廚房門框上皺眉：“又吃這個，對胃不好”；甚至?xí)谒龑χ菆D發(fā)呆時，“坐”在旁邊翻那本泛黃的觀測筆記，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和當(dāng)年在糖水鋪寫作業(yè)時一模一樣。

她開始對著空氣說話。買了雙人份的菜，盛飯時多擺一副碗筷，吃著吃著就笑了：“你以前總搶我碗里的青椒，現(xiàn)在沒人搶了?！标柵_的望遠鏡旁，她會放一杯溫好的牛奶，第二天早上空了，她就當(dāng)成是他喝的，盡管心里清楚，是夜里起風(fēng)時被打翻在花盆里。

有次同事順路送她回家，在樓下看見她對著副駕駛的空位說“進去吧，外面冷”，嚇得第二天就找護士長報備?？剖依餄u漸有了傳言，說林醫(yī)生精神不太好，連帶著找她看病的人都少了些。

她不在乎。這些“看見”的瞬間，是支撐她走下去的浮木。哪怕知道是大腦織的謊，她也愿意溺在里面——至少在那些時刻，他沒有偏離軌道，沒有墜入黑暗，就好好地待在她身邊，像所有被辜負的約定從未失效。

直到那天，她在衣柜深處翻到江亦舟的天文競賽獎狀，背面有他用紅筆寫的“目標(biāo)：和溪溪一起看遍所有星座”。指尖撫過字跡時，臆想中的他突然“站”在衣柜門口，白襯衫上沾著星圖展的宣傳冊碎片，笑著說“實現(xiàn)了哦”。

她望著他，突然清晰地意識到：眼前的人沒有影子。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她一個人的影子，孤零零的。他的輪廓在光里漸漸淡去，像被風(fēng)吹散的煙。她伸出手去抓，只撈到一把空氣，掌心空蕩蕩的，連殘留的涼意都是假的。

那天下午，林溪第一次主動聯(lián)系了心理醫(yī)生。坐在診室的沙發(fā)上，她把那枚星軌胸針放在桌上，胸針背面的刻字被摩挲得發(fā)亮，像她這些年獨自走過的、布滿傷痕的路。

“我知道他不在了，”她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終于破殼的疲憊，“可我總覺得，他還在等我一起看星星?！?/p>

醫(yī)生遞來紙巾，沒說話。診室里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的風(fēng)在吹，像某個流星雨夜晚的風(fēng)，卻再也吹不來那個把她往睡袋里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