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猴把筆記本電腦擱到出租屋的小桌上的時候,桌腿晃了晃,他順手墊了張紙巾才穩(wěn)住。屏幕上顯示的是“智腦AI”的數(shù)據(jù)標注平臺,登錄名是“標注員079”,跟他在游戲工作室用的“肝帝07號”只差幾個數(shù)字,像是命運在無聲地嘲笑著他。
從漫展回來后,他的胳膊疼了三天,穿衣服都費勁得很??匆夾I公司招“在家辦公”的啟事后,幾乎是立刻投了簡歷——不用出門,不用和人打交道,只消對著屏幕點鼠標,簡直是為社恐量身定制的工作。面試很簡單,HR發(fā)了五十張圖讓他標注,他靠著在游戲工作室練出的“找茬”本事,順利通過,被分到了“動物分類組”。
“每天至少標注2000張圖,按件計費,一張0.03元。”HR的消息彈了出來,“注意,錯標、漏標一張扣1元,連續(xù)三天不達標開除?!?/p>
侯猴掐著指頭算了算,2000張才60塊,扣一張就相當于白干33張。他想起在面包店被稱到0.3克的面包渣子,資本家的算計原來無處不在,只不過從“克”換成了“張”。
第一天的任務是標注“狗”。平臺發(fā)來的圖清一色都是狗——柴犬、金毛、泰迪、中華田園犬……有的在奔跑,有的在睡覺,有的只露出一條尾巴。侯猴的工作就是用鼠標在狗身上畫框,然后填上“狗”,細分“品種”“姿態(tài)”“是否帶項圈”。
畫到第500張時,他眼睛開始發(fā)花,看什么都像狗。窗外飛過一只鳥,他差點喊出“中華田園犬”;鄰居家的貓竄過窗臺,他條件反射地想畫框。中午啃面包的時候,他盯著面包上的芝麻,覺得那像是狗身上的斑點。
“標注員079,速度太慢?!逼脚_上彈出警告,“當前完成率30%,距離目標還差1400張?!?/p>
侯猴抹了把臉,灌了口涼水,鼠標飛快地在屏幕上點著、拖拽著、敲打著,指尖火辣辣地紅。他想起了在工廠打螺絲的日子,每天重復幾千次的動作,現(xiàn)在換成了鼠標,但本質上仍是機器的一塊齒輪——無非一個是機械臂,一個是“人肉臂”。
晚上十一點,他終于標完了2000張,提交時手抖得厲害。平臺顯示“合格率98%”,被扣了4張,到手58.8元。他看著屏幕上的數(shù)字,突然覺得這錢就像被血汗浸過一般,每張圖都沾染上了他的眼疲勞和手指疼。
標注員的日常充滿了“單調”與“詭異”。
- 一周連標“輪胎”:轎車胎、卡車胎、自行車胎、破洞的胎、泥濘的胎……侯猴能從輪胎的紋路辨認車型,睡覺都在給輪胎分類;
- 標注“人臉”:笑的、哭的、生氣的,還有被算法扭曲成“鬼畜臉”的——眼睛長在額頭上,嘴巴裂到耳根,看他看得半夜睡不著覺;
- 最怪的是“網(wǎng)絡爬蟲圖”:一只戴墨鏡的豬騎在自行車上,背景是火星;一群穿西裝的貓開會;還有張圖片竟是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抓進去的,要求標注“是否為人類”,他糾結半天,最終標了“是”。
平臺的規(guī)則越定越苛刻——“狗”要細分到“是否在吠”“尾巴是否上翹”;“人臉”要標注“年齡區(qū)間”“情緒傾向”,誤差超過5歲就要扣錢;甚至“天空”也要標“云量多少”“是否有鳥”。
侯猴的眼睛愈來愈干澀,滴再多眼藥水也沒用,看東西總帶著重影,像游戲中觸發(fā)了“模糊BUG”。手指關節(jié)腫得像饅頭,敲字時“咔咔”響,他總下意識地揉手腕,仿佛回到了在工廠里揉螺絲的胳膊。
同組的“標注員128”是個寶媽,在群里說:“我兒子問我,媽媽你每天對著電腦看什么?我說看狗,他說那你怎么不陪我玩?”
侯猴沉默了下去。他記起了自己標過的第17635只狗,第3423張人臉,第5756條輪胎。他覺得自己像一塊給AI充電的“人肉電池”,電快耗盡了,只剩麻木。標的“狗”越多,越覺得自己像條被算法驅使的狗,每天圍著屏幕轉圈,連搖尾巴的力氣都快沒了。
轉折發(fā)生在一批“詭異圖”上。那天平臺推送的照片全是奇葩網(wǎng)絡爬蟲抓取的:一個人戴著馬頭面具吃火鍋;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圍著稻草人鞠躬;最離譜的是個“人臉輪胎”,輪胎上畫了眼睛鼻子還涂了口紅。
侯猴標到第1221張時,突然胃里翻江倒海。他沖進廁所吐了半天,回到電腦前發(fā)現(xiàn)錯了三張,平臺立刻扣了3塊。他盯著屏幕上的“人臉輪胎”,突然覺得那圖像是在嘲笑他——你看,你和我一樣,都是被扭曲的怪物。
他關掉標注平臺,倒在床上。出租屋的天花板低得像塊巨大的屏幕,上面似乎映出了他標過的所有畫面:狗、人臉、輪胎、馬頭面具……它們在天花板上旋轉,像是跳著一場荒誕的舞。
“我不干了。”侯猴對著天花板喃喃自語,聲音啞啞的,像生銹的門軸。
第二天,侯猴沒有登錄平臺。HR發(fā)來消息:“079,已曠工,再不來扣全勤獎?!彼麤]回復,直接卸載了平臺。
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樓下的早餐攤飄來油條香味,他摸了摸這幾天攢下的幾百塊,突然想吃根熱騰騰的。
路邊招工欄上貼著一張劇本殺店的招聘啟事:“招主持人,月薪四千,包吃住,要求:能說會道,喜歡演戲?!?/p>
“演戲?”侯猴捏著油條愣了愣,想起在漫展穿盔甲被耍的日子,忽然覺得“演戲”或許比“機器”強點——至少還能換個身份,哪怕只是暫時的。
他撕下啟事,裝進兜里。油條的香氣混著清晨的風,吹得他眼睛有點濕潤。他想,下一份工作,總該能說說人話了吧?不用對著屏幕畫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