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灶臺是用黃泥和青磚砌的,邊緣被煙火熏得發(fā)黑,卻在常年擦拭的地方露出溫潤的土黃色。灶臺上擺著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邊沾著點沒擦凈的米湯印,旁邊斜斜靠著一把銅湯勺——勺柄纏著圈藍布條,勺頭被磨得發(fā)亮,能照見人模糊的影子。
這把銅湯勺是張奶奶的陪嫁。當年她嫁過來時,娘家給的嫁妝里就有這物件,據(jù)說是她太姥姥傳下來的,勺底刻著個小小的“安”字,像顆米粒那么大。張奶奶總說,這勺子見過的日子,比村里最老的槐樹還多。
清晨的炊煙剛漫過房檐,張奶奶就踩著木底鞋進了廚房。她佝僂著背,頭發(fā)像落滿了霜,手里攥著把剛從院里摘的青菜,葉子上還掛著露水。“小花,燒火了沒?”她對著里屋喊,聲音有點發(fā)顫,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兒。
里屋跑出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是鄰居家寄養(yǎng)在這兒的小花。她踮著腳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她紅撲撲的臉蛋像個蘋果?!澳棠蹋鹬?!”
張奶奶點點頭,把青菜放進水盆里淘洗,銅湯勺就擱在水盆邊。她洗得仔細,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揉,水流順著指縫淌進盆里,濺起細碎的水花?!敖裉彀静酥啵糜眠@勺子攪,不然容易糊底?!彼f著,拿起銅湯勺在鍋里輕輕敲了敲,“你太姥姥那會兒,用它給八路軍熬過大鍋粥,一勺能盛小半碗呢?!?/p>
小花湊過去看,銅湯勺的邊緣有點卷刃,勺柄上的藍布條褪成了灰白色,卻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疤牙咽怯⑿蹎??”她扒著灶臺問,眼睛亮晶晶的。
“算不得英雄,就是個做飯的。”張奶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花,“那年頭兵荒馬亂的,村里來了隊伍,傷員躺在祠堂里,連口熱粥都喝不上。你太姥姥就支起這口大灶,用這勺子攪了三天三夜的粥,胳膊腫得抬不起來。”她用手比劃著,“那勺子比現(xiàn)在沉,她每次舀粥都得兩只手抱,勺柄磨得手心起泡,就纏了布條——跟現(xiàn)在這布條一個位置呢?!?/p>
火苗舔著鍋底,鍋里的米漸漸開了花,散出淡淡的香。張奶奶拿起銅湯勺,順時針在鍋里畫著圈,動作慢悠悠的,卻一點不晃?!皵囍嗟庙樦粋€方向,不然米就不抱團了。”她教小花,“你看這勺底的‘安’字,就是盼著喝粥的人都平平安安?!?/p>
小花伸出小手,學著張奶奶的樣子握住勺柄,可銅湯勺比她想象的沉,剛轉(zhuǎn)了半圈就歪了,粥濺出來幾滴,落在灶臺上?!鞍パ?!”她趕緊縮回手,吐了吐舌頭。
“不急,”張奶奶把勺子接過來,繼續(xù)攪著,“你太姥姥剛開始學的時候,比你還笨呢。有次煮粥睡著了,勺子掉進鍋里,撈出來時勺柄上的漆都化了?!彼D了頓,聲音輕下來,“后來她走的時候,攥著這勺子說,‘別丟,能盛飯,就能盛日子’?!?/p>
鍋里的粥咕嘟咕嘟響,米粒熬得軟爛,混著青菜的綠,像幅流動的畫。張奶奶盛出兩碗,銅湯勺刮過鍋底,發(fā)出“沙沙”的響?!皣L嘗,”她遞給小花一碗,“你太姥姥說,好粥得有三分米香,三分菜鮮,剩下四分是人心——攪粥的時候想著喝粥的人,粥就甜?!?/p>
小花吹了吹,抿了一小口,果然比平時的粥多了點說不清的暖?!澳棠?,這勺子能給我玩會兒嗎?”她捧著碗問。
張奶奶把勺子遞給她,看著她笨拙地握著在院里跑,忽然想起幾十年前的事。那時候她也像小花這么大,攥著這勺子在灶臺邊轉(zhuǎn),太姥姥站在旁邊教她認勺底的“安”字,說“認字不用多,記著這一個,就知道日子該往哪走”。后來她嫁人,太姥姥把勺子塞進她包袱,說“到了婆家,好好做飯,好好過日子,勺子在,家就在”。
日頭爬到頭頂時,村里的王嬸來借醬油,看見小花舉著銅湯勺在曬谷場轉(zhuǎn)圈,笑著問:“這丫頭又偷拿你家傳家寶呢?”
“什么傳家寶,就是個做飯的家伙?!睆埬棠桃兄T框笑,“不過這勺子確實認人,換個人攪粥就容易糊,也就我們祖孫幾個用著順?!?/p>
王嬸撇撇嘴:“我才不信,回頭我借去試試?!?/p>
結(jié)果下午王嬸真的來借勺子,說要給孫子熬南瓜粥。張奶奶笑著遞給她,囑咐:“順著一個方向攪,別快別慢。”可沒過半個時辰,王嬸就把勺子送回來了,一臉不好意思:“邪門了,我怎么攪都糊底,還是你家的勺子認主?!?/p>
小花在旁邊聽得直笑,把勺子抱得更緊了。張奶奶接過勺子,用布擦干凈,放進灶臺上的木盒里——那盒子也是太姥姥留下的,紅漆掉得差不多了,卻剛好能裝下銅湯勺?!八皇钦J主,是認日子?!睆埬棠堂竞姓f,“你太姥姥攪粥的時候,想著傷員能好起來;我攪粥的時候,想著你能長高點;等你長大了,用它攪粥,想著自個兒的娃,它自然就順了?!?/p>
傍晚的時候,小花學著張奶奶的樣子,往灶膛里添柴,看火苗在柴薪上跳舞。張奶奶坐在灶門前的小板凳上,給她講勺子的故事:有年大旱,井里的水不夠,太姥姥就用這勺子一趟趟往鍋里舀河水,胳膊曬脫了皮;有年過年,家里沒肉,太姥姥用這勺子炒了鍋瓜子,說“勺子響,年就不冷”;還有次她生了場大病,太姥姥握著這勺子守在灶邊,熬了整整一鍋米湯,說“勺子燙,能把病燙跑”。
“奶奶,勺子會疼嗎?”小花忽然問,“它幫我們做了這么多事?!?/p>
張奶奶愣了愣,摸著木盒說:“它啊,比誰都結(jié)實。你看這卷刃的邊,都是日子磨出來的,磨得越亮,就越懂怎么疼人?!彼蜷_木盒,把勺子拿出來,對著夕陽照了照,勺底的“安”字在光里閃了閃,“你看,它在笑呢?!?/p>
晚飯時,小花用銅湯勺給張奶奶盛粥,這次沒灑,穩(wěn)穩(wěn)地倒進碗里?!澳棠棠憧?!”她舉著勺子喊,眼睛里的光比灶火還亮。
張奶奶拍了拍她的頭,看著鍋里冒著熱氣的粥,忽然覺得太姥姥說得對——這勺子真的會盛日子。它盛過戰(zhàn)亂時的苦,盛過饑荒時的暖,盛過幾代人的笑和淚,如今又盛著小花的童年,盛著灶臺上的煙火氣,盛著這平平淡淡的一天又一天。
夜深了,小花已經(jīng)睡熟,嘴角還沾著點粥漬。張奶奶把銅湯勺放進木盒,擺在灶臺上,剛好對著小花的房間。月光從窗欞鉆進來,在勺子上撒了層銀粉,勺底的“安”字像顆小星星,靜靜地亮著。
或許物件真的會記事兒,就像這把銅湯勺,它不用說話,卻把太姥姥的盼、她的念、小花的笑,都一勺一勺盛著,盛成了一段不會老的時光。只要灶臺還在,煙火不斷,這勺子就會一直攪下去,攪著米香,攪著人心,攪著這細水長流的日子,穩(wěn)穩(wěn)當當,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