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的炭火燒得正旺,銅爐上的水汽氤氳著,把檀香的味道烘得愈發(fā)醇厚。羅宜寧坐在靠窗的繡凳上,指尖卻依舊冰涼,方才被陸嘉學(xué)攥過的地方,像是留著一塊燙人的印記,連帶著那只銀鐲子都仿佛有了溫度。
青禾正小心翼翼地替她解著被攥皺的袖口,丫頭的手指纖細(xì),動作卻有些毛躁,大概是還在為方才院外的爭執(zhí)心驚。“姑娘,”她忽然壓低聲音,眼睛瞟向門外,“方才我瞅見陸公子的手了,指關(guān)節(jié)處裂了好幾道口子,滲著血呢,準(zhǔn)是凍的?!?/p>
羅宜寧沒說話,目光落在桌案上那本被雪水洇濕的《淳化閣帖》上。拓本的邊角已經(jīng)卷了毛,像被揉過的棉紙,墨跡卻依舊清晰,瘦金體的筆畫瘦硬挺拔,帶著股說不出的風(fēng)骨——那是她偏愛的字體,上一世陸嘉學(xué)為了學(xué)這字,把手指磨破了不知多少次,練字的廢紙堆得比人還高。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拓本封面,雪水暈開的地方有些發(fā)潮,帶著股冷冽的寒氣。忽然想起方才陸嘉學(xué)遞東西時的模樣,他手背凍得發(fā)紅,指腹上果然有幾道鮮紅的裂口,像是被凍裂的土地,此刻想來,那紙上的潮氣里,大約還混著他的血珠。
“去拿瓶凍瘡膏來?!绷_宜寧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青禾愣了愣,手里的活計停了:“姑娘?給……給陸公子送去嗎?”
“先拿來。”羅宜寧沒抬頭,指尖已經(jīng)掀開了拓本的第一頁??瞻椎撵轫撋希行袠O小的字,是用極細(xì)的狼毫寫的:“贈予宜寧,歲在嘉靖二十二年冬?!弊舟E被雪水暈開了些,筆畫邊緣毛茸茸的,像一滴化不開的濃墨,沉在紙頁里。
這行字她上一世也見過。那時這拓本被她珍重地收在樟木箱里,直到兵荒馬亂那天,箱子被燒得焦黑,拓本也成了灰燼??蛇@行字,卻像刻在她骨頭里似的,連筆鋒的轉(zhuǎn)折都記得清清楚楚。
佛堂里只剩下長明燈芯偶爾爆出的“噼啪”聲,檀香的煙氣在光束里緩緩流動。羅宜寧盯著那行字,忽然想起上一世陸嘉學(xué)臨死前的樣子。他躺在染血的雪地里,胸口的傷口還在汩汩地流血,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攥著她的手,血染紅了她的袖口,也染紅了他蒼白的嘴唇。
他說:“宜寧,別記恨我?!?/p>
那時她只當(dāng)是他的托詞。恨他在她父親被構(gòu)陷時袖手旁觀,恨他在兵臨城下時棄她而去,恨他明明許諾了“一生一世一雙人”,卻讓她死在最冷的冬天。直到重活這三個月,看見他藏在紈绔面具下的隱忍——看見他為了護(hù)她,甘愿被父親罰在雪地里跪三天三夜;看見他為了查漕運(yùn)案,瞞著所有人去江南碼頭涉險;看見他明明怕她記恨,卻還是忍不住在雪夜里站在府外,只為看她一眼。
原來那句“別記恨”里,藏著這么多不能說的苦衷。
青禾捧著凍瘡膏進(jìn)來時,看見自家姑娘正對著本拓本出神,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和雪水暈開的痕跡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哪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