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夏
時間轉(zhuǎn)眼間來到了2008年。
柔和的光線穿過梧桐樹葉的縫隙,在窗臺上投下細長的光斑,孟德海輕輕按停那臺老式鬧鐘,他緩緩起身,腳尖先著地,盡量讓腳步聲消弭在寂靜里。
這個小心翼翼的習慣,已經(jīng)伴隨了他整整五年——即便如今身份已從一線刑警變成副局長,那份深入骨髓的謹慎與責任,卻從未被時間磨平,他心里清楚,有些記憶和牽掛,會像年輪般刻進生命里,永遠無法剝離。
廚房里飄著醇厚的豆?jié){香氣,孟德海系上藍布圍裙時,目光落在灶臺上那只溫熱的白瓷碗上。兩個荷包蛋靜靜臥在碗中,蛋白邊緣煎得金黃微焦,恰到好處地迎合著桑芷的口味。
五年前那場暴雨之后,他開始學著為這個沉默的女孩做些她愛吃的東西。從最初的手忙腳亂,雞蛋煎得焦黑,到如今能精準掌控火候,讓蛋白嫩黃、蛋黃半流心,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里,藏著一種無需言說的溫柔。這些日?,嵥?,將深埋心底的疼惜熬煮成了無聲的溫度,在每個清晨悄悄蔓延。
“孟叔,早?!鄙\频穆曇糨p輕響起,帶著剛睡醒的慵懶。她站在廚房門口,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襯得身形愈發(fā)單薄,齊耳短發(fā)乖巧地別在耳后,露出光潔的額頭。
十八歲的少女已亭亭玉立,眉眼間透著幾分桑衛(wèi)國年輕時的英氣,但那雙澄澈的眼眸卻格外安靜,她微微低著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校服衣角,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
孟德海將剛倒好的熱豆?jié){推到她面前,玻璃杯底與桌面輕擦,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嗡鳴。
他抬眼看向她,語氣平緩卻藏著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志愿填好了?今天該去學校確認了?!卑咨恼羝麖谋谘U裊升起,混著濃郁的豆香在空氣中彌散。
桑芷低頭攪動碗里的荷包蛋,瓷勺與碗壁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這細碎的聲響在靜謐的清晨里顯得格外清晰。
“填好了?!彼幕卮疠p飄飄的,像怕驚擾了什么,帶著點隱秘的情緒波動。
“哦?報了哪所?”孟德海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眼角的余光卻悄悄鎖住她的側(cè)臉。
幾天前,他曾在她書桌上看到那份招生簡章,漢東大學臨床醫(yī)學專業(yè)的字樣被紅筆整齊圈出。他暗自松過一口氣,如果她選擇這條路,就能遠離自己竭力遮擋的黑暗世界,過安穩(wěn)的人生。
此刻他的手指微微收緊,心底浮起一絲復雜的期待與不安。
桑芷放下勺子,抬起頭時,眼神清亮看著他說:“漢東大學,政法系。”
“哐當——”一聲脆響打破了寧靜,孟德海手中的瓷盤脫手滑落,重重砸在灶臺上,剛切好的西紅柿滾了一地,他猛地轉(zhuǎn)身,胸口的警號在晨光中反射出冷冽的光,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壓抑不住的震顫:“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這是五年來,他第一次對桑芷發(fā)這么大的火。憤怒在空氣里燃燒,卻沒有讓女孩退縮半分,她只是平靜地重復,嗓音堅定得沒有一絲波瀾:“我報了政法系,孟叔?!?/p>
“不行!”孟德海的聲音像鐵錘砸在鐵板上,強硬得毫無回旋余地,他額角的青筋突突跳動。
“桑芷,你知不知道政法系意味著什么?將來要面對的是什么?你爸他……”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像被生生掐斷的琴弦。
五年前那個雨夜的畫面驟然闖入腦海:血水混著雨水在地面蔓延,桑衛(wèi)國倒在冰冷的廢墟里,雙手死死攥著一份染血的證據(jù),鮮血從指縫間滲出,染紅了他胸前的警徽。
而自己,握著對講機的手僵在半空,喉嚨像被堵住一般,只能眼睜睜看著戰(zhàn)友的生命一點點流逝……那畫面至今想來,仍讓他心口發(fā)緊。
桑芷的指尖在微微顫抖,但她倔強地不讓眼淚落下。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雖輕,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心:“我知道……我爸是警察,他是為了查案才犧牲的。我學政法,以后可以當律師,做檢察官,或著進公安系統(tǒng),像他一樣?!?/p>
“像他一樣?”孟德海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女孩不由自主地蹙起眉頭,臉色瞬間白了幾分?!跋袼粯拥乖诒涞牡孛嫔??像他一樣把親人的余生拖進痛苦的深淵?桑芷,我怎么能讓你們父女兩代人,都走上這條不歸路!”他的聲音嘶啞顫抖,每個字都像被痛苦碾壓過,眼中怒火與痛楚交織成洶涌的暗潮。
廚房里的空氣瞬間凝固,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桑芷深吸一口氣,用力掙脫他的手,眼神里有堅決,也有隱隱的不忍:“孟叔,您養(yǎng)了我五年,這份恩情我記一輩子??蛇@是我的人生啊,我想……自己做一次選擇?!?/p>
“你的人生?”孟德海的聲音驟然低沉,透著無法掩飾的疲憊,“你才十八歲,又能懂什么是人生?政法這條路的艱難險阻,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明白?!鄙\频穆曇粑⑽l(fā)顫,帶著一絲哽咽,卻透著令人動容的堅定,“我明白爸爸當年承受了多少壓力,也明白您如今肩負的重擔有多沉,但我不想再做那個躲在庇護下的孩子了,我想學會守護別人,想追尋爸爸曾堅持的信念?!?/p>
孟德海凝視著她泛紅的眼眶,五年前那個瘦小的女孩蜷縮在警車后座的模樣還歷歷在目,而如今,她已悄然長大,有了自己的主見與執(zhí)著。
他一直想把她護在羽翼之下,隔絕所有黑暗與危險,卻忽略了最根本的事——她身體里流著桑衛(wèi)國的血,那種追逐正義、永不妥協(xié)的精神,早已像種子般在她靈魂深處扎了根。
“罷了?!泵系潞]p嘆一聲,俯身拾起地上的西紅柿,聲音里滿是無奈與深沉,“路是你選的,將來無論遇到什么風雨,都得自己撐下去了?!?/p>
桑芷望著眼前那道落寞的背影,眼眶突然一熱,鼻尖陣陣發(fā)酸。
她輕聲說:“謝謝您,孟叔。”那聲音輕若游絲,卻飽含真摯的情感,每個字都像從心底擠出來的,帶著對孟德海的敬意與心疼。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他的背影,想穿透那層疲憊與落寞,觸碰到他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
孟德海始終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揮了揮手。早餐在沉默中結(jié)束,桑芷整理好書包準備去學校確認志愿。
走到門口時,孟德海忽然開口:“漢東政法的政法系,以前的系主任是高育良,現(xiàn)在他是省委副書記。開學前,我?guī)闳グ菰L他,他是位非常好的老師?!?/p>
桑芷微微一怔,顯然對這個提議有些意外,但很快,眼中浮現(xiàn)出一抹了然與堅定。
她輕輕點頭,聲音清澈溫和:“好?!币粋€字,像山間流淌的小溪,自然而不容置疑,仿佛已將所有思緒都收進心底。
望著桑芷離去的方向,孟德海眉宇間凝滿復雜的神色,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卻不知從何說起,他手指微顫,深吸一口氣,撥通了一個久未聯(lián)系的號碼。
電話那頭的人接起時,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幾分剛睡醒的不耐,卻也藏著關(guān)切:“老孟?這時候打電話,出什么事了?”
“育良書記,是我?!泵系潞>彶阶叩酱扒?,目光落在院墻外那株枝繁葉茂的梧桐上,斑駁的樹影落在他臉上,聲音沉穩(wěn)卻透著懇切,“我這兒有個孩子,今年考進了漢東政法的政法系,叫桑芷。她是我犧牲戰(zhàn)友的遺孤?!?/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高育良的聲音帶著感慨:“桑芷?桑衛(wèi)國的女兒?都長這么大了?時間過得真快啊?!?/p>
“是啊,整整五年了?!泵系潞5穆曇羧旧蠋追稚硢?,像被歲月磨過的砂紙,“這孩子性子倔,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偏要學政法,我怎么攔都沒用。書記,這孩子一路走來不容易,到了學校,還請您多費心照看?!?/p>
“你盡管放心?!备哂嫉恼Z氣沉穩(wěn)而堅定,“桑衛(wèi)國同志是人民英雄,他的女兒我們自然要好好照顧,更何況,進了政法系的學生,都跟我的孩子一樣,我向來一視同仁,絕不偏頗,老孟啊,不必過分擔心,政法系學習是辛苦,但能學到真本事,無論將來做律師還是進政法系統(tǒng),都是光明正道。”
“我明白……可就是心里放不下。”孟德海輕嘆一聲,眉宇間滿是憂慮,“這孩子跟她爸一個性子,太倔,太認死理。我就怕她以后吃苦,受委屈?!?/p>
“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备哂即浇俏P,聲音里帶著笑意,卻藏著幾分意味深長,“想當年,你和桑衛(wèi)國不也是這副倔脾氣?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這樣吧,開學前帶孩子來家里坐坐,我跟她聊聊,讓她對政法系有個準備?!?/p>
“好的,那真是多謝您了,育良書記。”孟德海長舒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心頭一塊巨石,聲音也輕松了不少。
掛斷電話,孟德海緩步走進書房,他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取出一本封面泛黃的相冊。
指尖輕顫著翻開,映入眼簾的是他和桑衛(wèi)國還有安長林年輕時的合影——三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笑容燦爛,眼里有光,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們的守護之下。照片旁靜靜躺著一枚褪色的警徽,那是桑衛(wèi)國犧牲那天戴在胸前的。
他輕輕撫摸著冰涼的警徽,眼眶漸漸濕潤:“衛(wèi)國,小芷長大了,要走你當年的路了,我攔不住,也舍不得攔,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她平平安安的,讓她能守住初心,也能護住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