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走廊永遠那么長。
我赤著腳,感受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透過腳心傳來的寒意。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燈光——一切都白得刺眼。護士站的幾位護士正在低聲交談,看到我跑過,只是抬頭瞥了一眼,又繼續(xù)她們的話題。
在這里,大家都習(xí)慣了這樣的我——淵愔,那個不愛穿鞋的中國女孩,那個安靜到幾乎透明的抑郁癥患者。
沒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們以為我只是一具會呼吸的空殼。
風(fēng)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吹進來,帶著初春的涼意。我加快腳步,任由病號服的衣角在身后飄蕩。跑,不停地跑,也許這樣就能甩掉腦海中那些揮之不去的聲音。
"你根本不該活著。"
"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這個怪物..."
我捂住耳朵,但那些聲音來自內(nèi)部,無法阻擋。轉(zhuǎn)角處,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堵人墻。
一股清冷的雪松香氣涌入鼻腔。我的額頭撞在堅硬的胸膛上,眼前一黑,膝蓋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
一雙有力的手臂接住了我。
"好久不見,妹妹。"
那聲音低沉如大提琴,帶著一絲我無法解讀的情緒。黑暗吞噬了我的意識前,這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刺眼的陽光讓我皺起眉頭。我緩緩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身下是柔軟的真皮座椅,窗外是飛速后退的風(fēng)景。
我低頭,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藍白條紋病號服,而是一條質(zhì)地精良的白色連衣裙。我的長發(fā)散落在肩頭,不再是醫(yī)院里隨意扎起的馬尾。手上的淤青被精心處理過,纏著潔白的繃帶。
但我的腳仍然是光著的。
"醒了?"
我轉(zhuǎn)頭,對上一雙灰藍色的眼睛。那個在走廊上撞見的男人就坐在我身邊。他看起來十九歲左右,銀白色的短發(fā)在陽光下幾乎透明,混血的五官精致如雕塑。他穿著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領(lǐng)帶松開了一些,露出鎖骨的一小片肌膚。
"你是誰?"我的聲音嘶啞,太久沒有正常說話了。
他唇角微揚,伸手將我散落的發(fā)絲別到耳后。他的手指冰涼,像他的人一樣。"僇鸑。你的哥哥。"
"我沒有哥哥。"我下意識往后縮,卻被他扣住手腕。
"你失憶了,淵愔。"他說出我的名字時,舌尖輕抵上顎,帶著一種奇異的親昵,"三年前的事故后,父母把你送到瑞士治療。現(xiàn)在我來接你回家。"
家?我皺眉。記憶像被打碎的鏡子,只有零散的片段。我記得醫(yī)院,記得醫(yī)生們同情的眼神,記得藥片的苦澀,但更早之前...只有模糊的影像,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
我試探性地將手從他掌心抽出,緩緩撫上他的臉頰。他的皮膚很涼,像一塊溫潤的玉。我的手指滑過他的下頜線,來到喉結(jié)處。當(dāng)我觸碰那里時,它明顯地滾動了一下。
"妹妹這是在玩火。"他聲音低啞。
我不甘示弱地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頸,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他明顯怔住了,灰藍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
"調(diào)皮。"他輕嘆,隨即俯身在我額頭落下一吻,然后對前座的司機說,"開快點。"
車窗外的景色越來越陌生。我注意到車內(nèi)還有其他人——前排副駕駛坐著一個金發(fā)男子,后座對面是一對衣著考究的男女。他們都在偷偷打量我,眼神復(fù)雜。
"別怕,"僇鸑似乎察覺到我的不安,將我抱到他腿上,"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也是...家人。"
家人?我困惑地看著這些陌生人。金發(fā)男子回頭沖我眨了眨眼:"小公主終于回來了,僇鸑這三年可沒少念叨你。"
僇鸑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隨即把臉埋進我的頸窩,深吸一口氣。"乖,讓我抱會兒。"他的呼吸灼熱,與皮膚的冰冷形成鮮明對比。
車子駛?cè)胍蛔嫶蟮那f園。鐵門緩緩打開,兩側(cè)站著整齊的仆人和保鏢。紅毯從車門一直鋪到主宅門口,兩旁擺滿白色玫瑰。我們下車時,所有人同時鞠躬:
"歡迎小公主回家。"
我赤腳踩在柔軟的紅毯上,不知所措。僇鸑一把將我抱起,引得周圍幾個年輕人發(fā)出善意的笑聲。
"沒想到我們冷血無情的僇鸑少爺,也有這么一天啊~"一個黑發(fā)女子調(diào)侃道。
僇鸑不理他們,大步走進宅邸。我被帶到一個寬敞的臥室,整體色調(diào)是柔和的米白與淡金。落地窗外是一個陽臺,遠處能看到花園和噴泉。
"喜歡嗎?這是你的房間。"僇鸑將我放在床上,單膝跪地為我穿上準(zhǔn)備好的絲綢拖鞋,"以后不許光腳亂跑,會著涼。"
我縮了縮腳趾:"我不記得這里。"
"記憶會慢慢恢復(fù)的。"他站起身,解開西裝扣子,"你需要休息。晚上家族有個歡迎晚宴,你得見見其他人。"
"其他人?"
"我們的...兄弟。"他說這個詞時有一絲微妙的停頓,"父親收養(yǎng)了不少孩子,你是最后一個,也是最受寵的一個。"
我皺眉,努力回想,但腦海中只有一片空白。僇鸑似乎看出我的困惑,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別強迫自己。醫(yī)生說你的失憶是心理防御機制,太痛苦的記憶被大腦自動屏蔽了。"
"什么痛苦記憶?"
他沉默片刻,灰藍色的眼睛深不可測:"那場事故。你差點死掉的事故。"
我還想追問,但一陣眩暈襲來。僇鸑及時扶住我:"看吧,你需要休息。"他按鈴叫來女仆,"照顧小姐睡下,六點準(zhǔn)備晚宴著裝。"
女仆恭敬地領(lǐng)命。僇鸑最后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離開。門關(guān)上的瞬間,我仿佛看到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像是一個獵手看著落入陷阱的獵物。
窗外,陽光依然明媚。但不知為何,我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這不是回家的溫暖。這是踏入未知領(lǐng)域的恐懼。
女仆幫我換上睡裙,整理床鋪。當(dāng)她離開后,我悄悄下床,赤腳走到落地鏡前。鏡中的女孩蒼白瘦削,黑色長發(fā)如瀑布般垂落,白色睡裙更顯得她弱不禁風(fēng)。
但那雙眼睛...我湊近鏡子。我的眼睛深處有什么東西在燃燒,一種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倔強與懷疑。
我轉(zhuǎn)身打量這個房間。奢華卻不庸俗,處處顯示著主人的品味。梳妝臺上擺著精致的首飾盒,衣柜里掛滿適合我尺寸的衣裙。書架上甚至有我看過的小說——但我不記得自己告訴過任何人我的閱讀偏好。
最奇怪的是床頭柜上的相框。照片里,年幼的我被僇鸑摟著肩膀,站在一座噴泉前。他那時已經(jīng)是銀白色頭發(fā),只是更短一些,臉上帶著溫柔的笑。而我...我看起來很開心,完全不像現(xiàn)在這個破碎的樣子。
我完全不記得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
手指觸碰到相框的瞬間,一陣尖銳的疼痛刺穿我的太陽穴。破碎的畫面閃過腦海——
雨夜。鮮血。尖叫聲。一雙冰冷的手捂住我的眼睛。
"不要看,妹妹。"
我踉蹌后退,跌坐在床上。冷汗浸透了睡裙。那聲音...是僇鸑的聲音,但比現(xiàn)在年輕,充滿驚恐。
門突然被推開,僇鸑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杯熱牛奶??吹轿业臓顟B(tài),他迅速放下杯子,來到我身邊。
"又頭疼了?"他不由分說地將我摟入懷中,手指輕輕按摩我的太陽穴,"醫(yī)生說這是記憶恢復(fù)的前兆。別怕,我在這里。"
他的心跳平穩(wěn)有力,身上雪松的氣息莫名讓我安心。但理智告訴我,這種安心可能是危險的。
"我們...真的是兄妹嗎?"我小聲問。
他輕笑,下巴抵在我發(fā)頂:"法律上是。血緣上不是。"停頓片刻,他補充道,"你十六歲,我十九歲。你被收養(yǎng)時只有六歲,我九歲。我們一起長大,直到那場事故..."
"什么事故?"
"車禍。"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遙遠,"父母當(dāng)場死亡。你重傷昏迷,被送到國外治療。我...因為在學(xué)校而幸免于難。"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但我的直覺在尖叫——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我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凝視著窗外,側(cè)臉線條緊繃。
"為什么叫我妹妹?我們明明不是..."
"因為你總是這么叫我啊。"他轉(zhuǎn)回頭,眼神溫柔得令人心碎,"'哥哥,等等我','哥哥,這個給你'...你從小就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我。"
這個描述讓我心頭一暖,但隨即又是一陣刺痛。如果這是真的,為什么我一點都想不起來?
僇鸑似乎看出我的疑慮,輕嘆一聲:"別著急。醫(yī)生說強行回憶會造成二次創(chuàng)傷。"他端起牛奶遞給我,"喝了它,好好睡一覺。晚上我?guī)阏J識其他人。"
我順從地喝下牛奶,躺回床上。僇鸑為我掖好被角,像照顧一個孩子。他的手指拂過我的臉頰時,我注意到他右手無名指上有一道細長的疤痕。
"這是...?"
"你咬的。"他笑了,"七歲時我們吵架,你像只小野獸一樣咬了我一口。"
這個細節(jié)太過具體,讓我不得不相信我們確實有過共同的過去。困意襲來,我的眼皮越來越重。
僇鸑的聲音漸漸遠去:"睡吧,妹妹。這次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了..."
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我恍惚看到他的眼神變了——溫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占有欲。
那不像哥哥看妹妹的眼神。
不像看家人的眼神。
而是像一個收藏家終于找回了遺失已久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