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陽光像稀釋的琥珀,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漫進畫室。窗外,銀杏樹正舉行著一年中最盛大的告別式,金黃的葉片隨風(fēng)旋落,偶爾輕叩窗欞,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空氣里漾著松節(jié)油的清冽和若有似無的桂花殘香。木桐蜷在靠窗的舊沙發(fā)里,一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攤開在膝頭,卻許久沒有翻動一頁。她的目光,越過書頁的邊緣,落在沈翊身上 他站在畫架前,神情是作畫時特有的專注,眉頭微蹙,眼神里卻有一種柔軟的亮光。畫筆在畫布上涂抹的沙沙聲,是這靜謐午后唯一的聲響。
畫布上,是正在看書的她。
窗外的光勾勒出她側(cè)臉的輪廓,神情安寧,嘴角含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笑意。沈翊的筆觸精準(zhǔn)而溫柔,已經(jīng)完美捕捉到了那個瞬間的神韻
沈翊別動
他輕聲說,目光依舊流連在畫布與她之間
沈翊就保持這個樣子
木桐笑了,故意眨了眨眼:
木桐沈老師,我已經(jīng)保持這個姿勢快一小時了,頸椎要抗議了
他放下畫筆,走過來,溫?zé)岬恼菩馁N上她的后頸,不輕不重地揉按著。他的手指沾著些許不易察覺的顏料氣息,動作卻帶著近乎虔誠的細致
沈翊快了
他低聲說,目光落在未完成的畫作上,像是許諾
沈翊我要把這一刻,留下來
他的語氣里,有一種木桐能夠清晰感知的、異常珍重的東西。她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頭自然地靠在他肩上
為什么是這一刻?
她輕聲問
沈翊沉默了片刻,看著畫中在晨光里微笑的她,聲音低沉而清晰
沈翊因為現(xiàn)在的你,讓我覺得……這個世界是安全的
這句話很輕,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木桐心湖。她比誰都明白,對于一個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人,“安全”是多么奢侈的饋贈。她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陽光在他們交握的指間跳躍。
后來,木桐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書從膝頭滑落,她歪著頭,呼吸均勻。
沈翊沒有叫醒她。他回到畫架前,拿起畫筆,想要繼續(xù)完成畫中她手的部分。他調(diào)好了顏色,筆尖即將觸碰到畫布的瞬間,卻停住
他回頭,看著她在睡夢中毫無防備的容顏,一種巨大到不真實的幸福感將他淹沒,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深植于骨髓的、隱秘的不安。太過美好的東西,總讓他害怕留不住。
他最終沒有落下那一筆。
他放下畫筆,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來,走向臥室。木桐在他懷里咕噥了一聲,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依舊沉睡著。
畫架上,那幅畫永遠停在了那里——背景、她的臉龐、衣飾都已完美,唯獨那雙交握在膝上的手,以及衣裙下擺的部分,還是一片等待完成的、空白的底
他以為他們擁有無數(shù)個這樣的午后,足以讓他慢慢描摹,將這份幸福勾勒得盡善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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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的寧靜,是被一條來自未知號碼的彩信徹底擊碎的
沈翊拿起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他瞬間失血的臉。照片上,一枚被封裝在透明人工琥珀中的翡翠戒指,靜置于他警局辦公桌的正中央——那是他老師從不離身的遺物。戒指旁,是他和木桐在秋日公園里的合影
信息緊隨而至,文字冰冷如鐵:
沈翊
你老師的骨頭,可造不出你這樣的硬骨頭
你筆下那些可笑的陽光與秋葉,是對你天賦最可恥的浪費。沈家的黑暗,才是你真正的底色。
現(xiàn)在,回到你該在的位置。一個人來。
若動用你那些警察同僚,那么,你畫室里那位‘美麗的小姐’,就會成為我下一幅‘杰作’中最動人的……底色。
——你真正的老師
一切都連起來了。 那個酗酒、家暴、從未正眼看過他的父親沈巍……那個被父母溺愛卻最終走上歧途的弟弟……他曾經(jīng)以為逃離了那個家,原來惡魔一直潛伏在陰影里,并用這種方式宣告:你的人生,從未脫離我的掌控。
父親嫉妒他的天賦,憎恨他掙脫了黑暗的牢籠,擁有了愛與光明。如今,更要將他拖回地獄,用他最珍視的人作為威脅,逼他繼承那份扭曲的“家業(yè)”。
他猛地抬頭望向窗外——街道對面,一輛黑色轎車無聲滑入暮色,像蟄伏的獸
他們就在這里。他們看著木桐。
巨大的恐懼與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翻涌,幾乎要沖破理智。他扶著畫架的手青筋暴起,畫架上,《未盡的秋光》中,木桐的笑容純凈得刺眼。
他絕不允許父親骯臟的手,觸碰她分毫。
他走回沙發(fā)邊,木桐還在熟睡,對此一無所知。他極輕地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像一個無聲的誓言,也像一場鄭重的告別。
然后,他直起身,眼神里所有藝術(shù)家的溫柔與警察的正義感被徹底剝離,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原始的決絕
他拿出私人手機,刪除了木桐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取出SIM卡,掰斷。用那個無法追蹤的預(yù)付費手機,發(fā)出了唯一一條信息:
「杜城,我知道你的心意。正因如此,把她交給你,我最不愿,卻也最放心。護她周全,永別了」
沒有解釋,因為任何解釋都可能將她置于死地。
他最后看了一眼木桐,將她安睡的模樣烙進靈魂。然后,他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融入窗外深秋的濃重暮色,走向那條由他父親親手鋪就的、無法回頭的復(fù)仇之路
畫架上,那幅《未盡的秋光》,永遠地停留在了幸福即將滿溢的瞬間,成為他對光明世界最后的驚鴻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