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額頭撞墻的鈍痛,也不是被撕扯頭發(fā)的銳痛,而是一種……像是全身骨頭都被拆開又胡亂拼接起來的劇痛,連帶著五臟六腑都像被泡在滾水里煮,每一寸肌膚都在尖叫。
梔瑾是被痛醒的。
她想睜開眼,眼皮卻重得像黏了鉛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掀開一條縫。
入目,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紅。
不是夕陽的暖紅,不是花朵的艷紅,而是一種……近乎發(fā)黑的、帶著腥氣的猩紅。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燃燒到極致的炭火,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了這可怖的顏色。
她懵了很久,混沌的意識像沉在水底的石頭,一點點才浮上來。
跳樓了……她記得很清楚。十三樓的高度,風的呼嘯,還有最后那一眼望向書桌的眷戀。
死了嗎?
可這痛是如此真實,真實到讓她忍不住蜷縮起身子,牙齒都在打顫。她動了動手指,觸到的是一片濕滑黏膩的地面,冰涼刺骨,還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氣,聞著就讓人胃里翻江倒海。
這不是她的房間,更不是醫(yī)院。
她掙扎著,用胳膊肘撐著地面,一點點坐起來。視線漸漸適應了這片猩紅,才勉強看清周圍的景象。
像是在一條狹窄的甬道里,兩側是粗糙的巖壁,上面似乎還覆蓋著什么東西,滑膩膩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澤??諝庵袕浡鴿庵氐难任叮€有一種腐爛的氣息,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這是……哪里?”她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難道是地獄?
可書里的地獄,似乎也不是這樣的。
她扶著巖壁,慢慢站起來,腿一軟,差點又摔倒。她踉蹌了幾步,伸手在巖壁上摸索著,想找到一個可以支撐的地方。指尖觸到的地方,除了濕滑,還有一些凹凸不平的紋路。
她順著那些紋路摸下去,忽然,指尖頓住了。
那是一塊嵌在巖壁里的東西,比周圍的巖石要光滑一些,形狀……像是一塊小小的木牌?
她心里一動,用手指仔細地拂去上面覆蓋的濕膩之物,借著不知從何處透來的微弱紅光,看清了那東西的模樣。
那是一塊已經(jīng)有些朽壞的木牌,上面刻著一個簡單的人像。線條粗糙,卻依稀能看出是一個穿著寬袖長袍的少年,眉眼溫和,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意。
這個圖案……
梔瑾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她記得!她在書里看到過!
這是……這是八百年前,花城還是那個無名少年的時候,在銅爐山底,用炭筆在石壁上畫了又畫,最后刻下來的太子悅神圖!是他在無邊黑暗和痛苦中,唯一的光,唯一的念想!
銅爐山……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她腦海里炸開。
她不是死了嗎?她怎么會在這里?!
穿越……這個只在小說和動漫里看到過的詞,此刻無比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她真的……來到了《天官賜?!返氖澜??來到了這個她既渴望又恐懼的,充滿了神魔鬼怪、快意恩仇,卻也同樣遍布鮮血與苦難的世界?
她伸出手,顫抖地撫摸著那塊小小的木牌,指尖冰涼,心臟卻跳得快要沖破胸膛。
是真的……這不是夢。
她沒有死。她來到了這里。
巨大的震驚之后,不是狂喜,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懼。
她忘了嗎?銅爐山是什么地方?那是絕境鬼王誕生之地,是吞噬了無數(shù)生靈的煉獄!這里沒有謝憐的溫柔,沒有花城的守護,只有無窮無盡的廝殺、掠奪和死亡!
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別說成為什么神鬼,恐怕連活下去,都是一種奢望。
就在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甬道深處傳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爬行。
梔瑾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轉(zhuǎn)過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黑暗中,幾點幽綠的光點亮起,緩緩地移動著。緊接著,是令人牙酸的磨牙聲,和一種黏膩的、拖拽著地面的聲響。
是鬼。
銅爐山里的鬼,和她在人間聽過的那些鬼怪傳說完全不同。它們大多是由最純粹的惡念和怨念化成,形態(tài)各異,嗜血殘暴,以吞噬生靈為生。
那幾點綠光越來越近,她終于看清了那東西的模樣。那是一個沒有四肢的鬼,像一團蠕動的爛肉,上面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她,嘴里流著腥臭的涎水。
梔瑾嚇得魂飛魄散,連尖叫都發(fā)不出來。她轉(zhuǎn)身就想跑,卻因為太過恐懼,腳下一軟,重重地摔倒在地。
那鬼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嘶鳴,猛地朝她撲了過來!
千鈞一發(fā)之際,她下意識地抓起身邊一塊尖銳的石頭,想也沒想,就朝著那團爛肉狠狠砸了過去!
“砰!”
石頭砸在那鬼身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似乎并沒有造成什么實質(zhì)性的傷害。但那鬼似乎被激怒了,速度更快地撲來。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她。
不行……不能死!
她才剛剛來到這里,她還沒有看到謝憐,還沒有看到花城……她不能就這么死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連滾帶爬地躲開那鬼的撲擊,手指在地上胡亂摸索,摸到了一塊碎裂的、邊緣鋒利的石片。
那鬼再次撲來,腥臭的氣息噴了她一臉。梔瑾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猛地舉起石片,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鬼身上最密集的眼睛刺了下去!
“嗤——”
像是刺破了什么柔軟的東西。那鬼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身體劇烈地扭動起來。墨綠色的汁液噴了她一身,腥臭難聞。
梔瑾卻像是瘋了一樣,死死地攥著石片,一下又一下,瘋狂地刺著、劃著。直到那鬼的扭動漸漸停止,那些幽綠的眼睛一個個熄滅,徹底失去了聲息,她才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
上面沾滿了墨綠色的、黏膩的汁液,還有一些暗紅色的、像是血一樣的東西。那股腥臭味仿佛鉆進了皮膚里,怎么也洗不掉。
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趴在地上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她殺人了……不,是殺鬼了。
可那種感覺,和殺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冰冷、恐懼、惡心,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活著的實感。
在銅爐山,仁慈和軟弱是最致命的東西。想要活下去,就必須拿起武器,讓自己的雙手沾滿血腥。
她明白了。
從這一刻起,那個在人間逆來順受、任人欺凌的梔瑾,已經(jīng)死了。活下來的,是一個只想在這煉獄里,掙扎著活下去的,無名之鬼。
接下來的日子,是真正的地獄。
她像一只老鼠一樣,在銅爐山的縫隙里躲藏、逃竄、覓食。她學會了分辨哪些鬼怪可以暫時避開,哪些必須拼死一搏。她學會了用最簡陋的工具制作陷阱,學會了在黑暗中視物,學會了在劇痛中保持清醒。
她身上的傷口好了又壞,壞了又好,新的舊的疊加在一起,結了一層又一層丑陋的疤。她的衣服早就破爛不堪,只能用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葉子和獸皮勉強蔽體。
她吃過生澀的、帶著苦味的野果,啃過難以下咽的、硬得像石頭的獸肉,甚至在最餓的時候,喝過帶著血腥味的泥水。
她見過太多比死亡更可怕的景象。見過鬼怪之間互相吞噬,見過人為了一點食物自相殘殺,見過那些曾經(jīng)或許和她一樣的生靈,在絕望中一點點變得瘋狂、扭曲,最終化為銅爐山的一部分。
她也殺了更多的鬼。
從最初的恐懼、顫抖、嘔吐,到后來的麻木、冷靜、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她的眼神越來越暗,越來越冷,像淬了冰的刀子。
她的雙手,早已被洗不掉的血腥浸透。
這天,她在一處偏僻的山澗里清洗身上的血污,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具動物的骸骨。骨骼潔白,形狀完整,似乎是某種小型的食草動物。
她看著那具骸骨,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書里的描述。想起了花城的死靈蝶,想起了那些由白骨組成的武器。
一個念頭,像種子一樣,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
她小心翼翼地撿起那些骸骨,用石塊一點點打磨、修整。她沒有工具,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一點點地雕琢。手指被磨破了,鮮血滴在白骨上,暈開一朵朵詭異的花。
她花了整整七天的時間。
七天后,一支簡陋卻初具雛形的笛子,出現(xiàn)在她手中。
那笛子是用一根較粗的腿骨制成的,上面被她用石片刻出了幾個孔洞,邊緣還殘留著打磨的痕跡,顯得粗糙而猙獰。
她把笛子湊到唇邊,輕輕一吹。
沒有悠揚的樂聲,只有一聲凄厲、尖銳、仿佛能穿透骨髓的嗚咽。那聲音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又像是鬼怪在嘶吼,在寂靜的山澗里回蕩,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連那些潛藏在暗處的小精怪,都安靜了下來,仿佛在畏懼這聲音。
梔瑾看著手中的骨笛,又看了看自己布滿傷痕和老繭的雙手,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笑意。
她給這支笛子起了個名字。
骨音笛。
以骨為器,以血為引,以音為刃。
在這銅爐山里,這將是她活下去的,又一件武器。
她抬起頭,望向銅爐山深處那片更加濃郁的黑暗。那里,似乎有更強的力量在涌動,有更恐怖的存在在沉睡。
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未來會走向何方。
但她知道,她必須活下去。
哪怕是拖著這具傷痕累累的軀體,踩著無數(shù)的尸骨,也要在這無邊地獄里,掙扎著活下去。
或許有一天,她能走出這座銅爐山。
或許有一天,她能親眼見到,書里那個“身在無間,心在桃源”的人。
這個念頭,像一粒微弱的星火,在她早已被黑暗侵蝕的心底,悄然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