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婷抱著半干的建筑圖稿拐進藝術(shù)樓時，走廊里飄著股松節(jié)油混著檸檬黃的味道。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剛結(jié)束，夕陽把走廊的玻璃窗染成琥珀色，她聽見畫室里傳來鉛筆劃過素描紙的沙沙聲，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些。

門沒關(guān)嚴，留著道縫?？骆猛高^縫隙往里看，正撞見章嫻靜蹲在窗邊的畫架旁，校服裙擺沾著點靛藍色的顏料。她手里捏著支HB鉛筆，筆尖懸在速寫本上，目光卻黏在窗外——操場邊的香樟樹下，喻繁正把籃球往陳景深懷里砸，砸中了又彎腰去撿，發(fā)梢的汗水滴在白色球衣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

“偷看什么呢？”柯婷推開門，畫板撞在門框上，發(fā)出“咚”的輕響。

章嫻靜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合上速寫本往身后藏，耳尖紅得能滴出血來。她手里的鉛筆滾落在地，骨碌碌撞到柯婷的帆布鞋邊，筆尾掛著的橡皮屑蹭在鞋面上，是點淺灰的痕跡。

“沒、沒什么。”章嫻靜慌忙站起來，校服后襟沾著的顏料蹭到墻面上，印出朵歪歪扭扭的小藍花。柯婷記得那面墻，上周喻繁把陳景深的畫具箱撞翻時，也濺上了片橘紅色的顏料，現(xiàn)在倒像兩朵花在墻角對望。

柯婷彎腰撿起鉛筆，筆桿上還留著章嫻靜的溫度。她往畫架那邊瞥了眼，看見攤開的水彩紙上畫著片香樟葉，葉尖卻偷偷勾了個小小的籃球輪廓，被淺綠的顏料半遮半掩著。

“水彩作業(yè)？”柯婷把鉛筆遞過去，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她的掌心，兩人像觸電似的縮回手。

章嫻靜點點頭，把速寫本往畫夾里塞：“老師說要畫‘夏天的味道’?！彼哪抗庠竭^柯婷的肩膀，往窗外瞟了眼，喻繁正把礦泉水瓶往陳景深嘴里懟，被陳景深偏頭躲開時，他自己倒笑彎了腰。

柯婷忽然想起早上的事。早讀課剛結(jié)束，喻繁抱著籃球沖進教室，把陳景深桌上的保溫杯碰倒了，褐色的茶水漫過攤開的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陳景深沒說話，喻繁卻紅著臉去小賣部買了包紙巾，蹲在地上擦了半節(jié)課，連預(yù)備鈴響了都沒聽見。

“用赭石調(diào)點藤黃試試?！笨骆米叩秸聥轨o的畫架旁，拿起她的水彩筆，在調(diào)色盤里混出暖融融的橙黃，“香樟葉的陰影在傍晚是這個顏色，帶點焦糖的暖。”

章嫻靜湊過來時，發(fā)間的梔子花香漫過來，混著松節(jié)油的味道，倒出奇地好聞。她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瞼投下小扇子似的陰影，柯婷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速寫本沒完全塞進畫夾，露出來的那頁上，畫著兩個并排的背影，一個穿著白色球衣，一個背著黑色畫夾，腳下的影子纏成一團。

“喻繁的投籃姿勢很丑，”柯婷忽然開口，筆尖在水彩紙上畫了道斜斜的光線，“但他每次投三分前，都會往陳景深那邊看一眼?！?/p>

章嫻靜的筆頓了頓，淺綠的顏料在紙上暈開個小圈。她沒抬頭，聲音輕得像羽毛：“陳景深的速寫本里，畫了十七張喻繁投籃的樣子。”

畫室里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籃球砸地聲?？骆每粗聥轨o調(diào)色盤里的顏色，淺藍混著鵝黃，是天空和陽光的顏色，角落里卻藏著點深紫，像沒說出口的心事。她忽然想起上周下雨，章嫻靜把傘借給了忘帶傘的陳景深，自己抱著畫夾在走廊等了半小時，后來是柯婷把她拽進傘里，兩人擠在一把傘下往宿舍走，校服肩膀都濕了大半。

“你的建筑圖稿晾干了嗎？”章嫻靜忽然問，往柯婷懷里的圖稿瞥了眼。那是張圖書館的剖面圖，柯婷畫了整整三個晚自習(xí)，連廊的弧度改了七遍才滿意。

“差不多了?！笨骆冒褕D稿往畫夾里塞了塞，“下周交上去，要是能拿優(yōu)，就請你吃校門口的紅豆餅?！?/p>

章嫻靜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兩顆星星：“那家的紅豆餡會流心，要趁熱吃?！彼D了頓，往柯婷的畫夾里塞了張便簽，“上次看你改連廊弧度時總皺眉，我查了資料，這個角度的承重會更穩(wěn)?！?/p>

便簽上畫著個小小的示意圖，鉛筆線條干凈利落，旁邊標(biāo)著行娟秀的小字：“37度角的陽光，會剛好落在連廊的第三級臺階上。”柯婷想起自己確實在連廊待過一下午，就為了看陽光移動的軌跡，當(dāng)時章嫻靜抱著畫板坐在不遠處，她還以為她在畫對面的教學(xué)樓。

窗外傳來一陣喧嘩，喻繁大概是投進了個好球，喊聲差點掀翻藝術(shù)樓的屋頂。陳景深的聲音也混在里面，比平時高了點，帶著點無奈的笑意。章嫻靜往窗外看時，柯婷瞥見她速寫本的另一頁，畫著棟小小的圖書館，連廊的弧度和自己圖稿上的一模一樣，門口站著兩個模糊的身影，手里各拿著半塊紅豆餅。

夕陽慢慢沉下去，把畫室染成溫暖的橘紅色?？骆檬帐爱嬀邥r，發(fā)現(xiàn)章嫻靜的調(diào)色盤忘在了窗臺上，淺綠和鵝黃的顏料混在一起，像揉碎了的夏天。她把調(diào)色盤放進自己的畫箱里，想著明天早上還給她時，要假裝沒看見那抹偷偷混進去的、屬于自己校服的藏青色。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喻繁勾著陳景深的脖子往這邊走，兩人的校服袖子纏在一起，喻繁手里還攥著半瓶沒喝完的溫水——是陳景深的保溫杯里倒出來的。經(jīng)過畫室門口時，喻繁往里瞟了眼，撞進柯婷的目光，忽然扯了扯陳景深的胳膊，聲音大得故意讓里面聽見：“陳景深，你的速寫本落操場了！”

陳景深拍開他的手，耳根卻悄悄紅了?？骆寐犚娬聥轨o在身后輕輕笑了，像含著塊化不開的糖。她低頭看著窗臺上的畫稿，忽然發(fā)現(xiàn)章嫻靜不知什么時候，在圖書館連廊的陰影里，畫了片小小的香樟葉，葉脈里藏著顆紅豆似的圓點。

晚風(fēng)從窗戶鉆進來，帶著香樟葉的味道?？骆冒旬嬒渫缟咸崃颂?，章嫻靜跟在她身后，兩人的影子在走廊里慢慢靠近，最后疊成了一團，像幅沒畫完的速寫，藏著整個夏天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