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和花妤花了兩個小時打掃,在我們努力下恢復了最初的模樣。
“啊呀,忘記了忘記了?!被ㄦネ蝗灰惑@一乍。
“咋了?”
“社區(qū),我想著通過社區(qū)公告欄,跟我走?!?/p>
花妤拉著我的手出了花店,她將門鎖好帶我往就近社區(qū)而去。
社區(qū)中心的玻璃公告欄上,貼著一張手繪海報:淡綠色的背景上,幾朵水彩花卉環(huán)繞著生命故事工作坊幾個字,下方用回形針固定著一疊便簽條,每張都寫著預約者的姓名和聯(lián)系電話。我數(shù)了數(shù),二十七張——是他們花店小圓桌能容納人數(shù)的四倍還多。
“看來要換場地了。”花妤從身后遞來一杯咖啡,身上帶著晨露和土壤的氣息。
她今天把頭發(fā)扎成了馬尾,白大褂口袋里插著幾枝待修剪的滿天星。
“社區(qū)主任早上打電話來,”她指向走廊盡頭的大門,“愿意免費提供活動室,條件是每周開放一次給社區(qū)居民旁聽。”
我啜了一口咖啡,燙到了舌尖。三周前那個只有四位老人的小型聚會,如今竟成了社區(qū)熱議的創(chuàng)新項目。我望向活動室——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整齊排列的椅子上,墻角的小推車上擺放著花妤精心準備的花草茶和精油擴散器。
“第一位新成員。”花妤翻開登記本,周志強,七十五歲,退休郵遞員,想講關于 死信的故事。
“死信?”
“地址不詳無法投遞的信件?!被ㄦサ难劬α亮似饋?,“他保存了幾十封,說每封背后都有故事?!?/p>
我的筆尖在筆記本上懸停。這種細節(jié)比任何小說設定都更迷人——未被閱讀的文字,迷失在時間中的情感,等待被講述的故事。我突然有了創(chuàng)作沖動,不是為那些虛構的華麗篇章,而是為這些真實存在的生命痕跡。
門鈴響了。站在門口的老人穿著筆挺的舊式郵政制服,手里捧著一個生銹的鐵盒。他的背微微佝僂,但眼睛亮得驚人。
“周師傅?”花妤迎上去,“歡迎加入工作坊?!?/p>
老周的鐵盒里整整齊齊碼著發(fā)黃的信封,每一封都貼著查無此人的退件條。
“四十年郵差生涯,”他的手指輕撫過那些信封,“這些是我偷偷留下的。按規(guī)定該銷毀,可我總覺得...有人在等它們?!?/p>
我?guī)屠现苷归_第一封信——1978年的筆跡已經褪色,但依然能辨認出那顫抖的親愛的秀蘭和落款永遠愛你的建軍。信中講述著知青返城的喜悅與忐忑,以及等安置好就接你來城里的承諾。
“我按地址找了三次,”老周的聲音像老舊的唱片機,“那棟樓拆遷了,沒人知道這對戀人的下落?!?/p>
花妤泡了一杯迷迭香茶放在老周面前,茶霧氤氳中,老人講述著其他死信的故事——未能送達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永遠錯過和解的父子家書,海外親人寄來的最后問候...
“應該有個地方收藏這些故事?!蔽彝蝗徽f,“不是博物館,而是...繼續(xù)流動的地方。”
花妤正在記錄的手停了下來:“比如?”
“比如一個既能讓人們分享故事,又能幫助記憶治療的...”我尋找著合適的詞,空間。不只是工作坊,而是日常存在的場所?!?/p>
他們目光相遇,某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在空氣中形成。老周好奇地看著兩個年輕人,從鐵盒底層抽出一封特殊的信:“這封,我一直想找到收件人。1985年從青海寄來的,收件地址是本市但已經拆遷,信封里有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穿白裙的少女站在油菜花田里,背后是蒼茫的雪山。信很短:“玲玲:醫(yī)生說爸爸撐不過這個冬天了,他最后的心愿是再見你一面。如果你收到這封信,請到青海人民醫(yī)院...”
“名字太普通,地址又變更,”老周嘆氣,“我退休前最后一個月還在查檔案,可惜...”
花妤突然湊近照片:“這個發(fā)卡!”她指著少女頭上藍色的蝴蝶發(fā)卡,“上周來買康乃馨的張阿姨有一樣的!她說那是年輕時初戀送的!”
我的心跳加快了。這種巧合像小說情節(jié),但生活有時比虛構更離奇。我立刻翻出登記本——張愛玲,72歲,每周三固定買粉色康乃馨。
“周三...就是明天!”
當晚,我和花妤熬夜整理了工作坊的所有記錄。韋文毫教授在薰衣草香氣中回憶起年輕時在劍橋的辯論賽;金娜聞著迷迭香,詳細描述了集中營里那個偷偷給她冰糖的陌生女孩的面容;程女士的向日葵精油配方似乎真的緩解了她的夜間焦慮...
“這不只是故事收集,”花妤在筆記本上畫著思維導圖,“而是記憶與情感的活態(tài)檔案?!彼墓P尖停在治療應用分支上,“韋文毫教授昨天聞到我新調的雪松精油時,竟然完整背出了一首自己寫的詩?!?/p>
我看著她興奮的側臉,想起那些深夜的醫(yī)學期刊。花妤或許永遠無法成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醫(yī)生,但她正在創(chuàng)造某種全新的療愈方式——介于文學與醫(yī)學、記憶與現(xiàn)實之間的模糊地帶。
“我們需要系統(tǒng)記錄這些反應。”我提議,“不同花卉、不同記憶類型、不同神經反饋...”
花妤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宋祁,這可能不只是 興趣項目了。上周康復醫(yī)院的劉醫(yī)生來暗訪,今天正式邀請我參與他們的阿爾茨海默癥輔助治療研究!”
她的手指微微發(fā)抖,不是病理性的,而是純粹的激動。我第一次看到花妤眼中如此明亮的希望——那個被PTSD掩埋的醫(yī)學生正一點點重見天日。
“太棒了!”我由衷地說,卻感到一絲莫名的失落。如果花妤投入正規(guī)醫(yī)學研究,我們的小工作坊會變成什么樣?